為什么西漢一直保有樸實的民間個性?這與它的政治傳統(tǒng)有關。這些皇帝都不是文人出身,談不上優(yōu)雅。東漢的開國皇帝劉秀是太學生,所以東漢的性格就很不同,人都憂郁得要命,整天在談生命的憂傷。太學生開國,整個文化里面有一種優(yōu)雅、感傷、唯美,可是西漢卻是以野性和樸實作為文化的主調(diào)。
我選了三首東漢時期的詩,它們從文學性上來講可能沒有什么,但有著強烈的民間色彩。比如這首《公無渡河》: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
我為什么要選這一首?因為四言是《詩經(jīng)》的結構,是非常民間化的,漢代的文人已經(jīng)進入一個新的實驗期,可是民間還保有《詩經(jīng)》的某種規(guī)則。
“公無渡河”是說沒有渡口、沒有船,你不應該渡河的??墒恰肮苟珊印保@首詩換的字非常少,只是將“無”改成“竟”,可是結果是絕望,本來不可以做,可是你做了。這可能是一個發(fā)瘋的男子投河而死,妻子趕到江邊,捶胸頓足唱出來的四句好像瘋子的歌聲。這歌聲里有一種簡單的情感,不是文人創(chuàng)作可以替代的。
民間的聲音和文字不一定有特別的意義,只是很直接的情感吶喊,因為民間的文字能力和語言能力都非常有限,沒有太多的修飾??墒俏易盍w慕的詩是《公無渡河》這種,它可以完全不管形式,沒有押韻、對仗、疊句,就是這么直接,只是不想讓自己的丈夫死掉。
我讀詩時常會想到畫面,想到故事。我一九七六年去太平山時,太平山還沒有開放,我們從羅東坐運柴車上去,沿著顛簸的河床走,蹲在柴車上不敢坐下,因為坐下的話整個脊椎骨都會被顛碎,只能一直用手撐著身體。一個多小時后到了太平山下,我們開始步行,看到翠峰湖,非常漂亮,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發(fā)了,很難看,不必去了。那時候還有蹦蹦車,人很少,只有伐木工人和老兵——就是那種十六七歲時被抓來的老兵。
有一個老兵娶了一個智障老婆,兩個人都五十多歲了,臉都有點邋遢。我們在那里住得時間比較長,因為是跟臺大的城鄉(xiāng)所去太平山調(diào)查。那個老兵就坐在那里,眼睛紅紅的,不像人,更像野獸,一直捶胸頓足,叫個不停,那聲音像被毒打的狗發(fā)出的號叫。旁邊的人告訴我,老兵的智障老婆失蹤了,之前她就常常失蹤,因為找不著路,七天后發(fā)現(xiàn)時,人已經(jīng)死了,然后老兵就一直這樣號叫。
我每次讀到《公無渡河》,眼前就會呈現(xiàn)出那個老兵的畫面。他和太太之間大概不是愛情,也不是婚姻,就是一個生命一直和另一個生命在一起,其中一個生命忽然消失了,剩下的這一個就會崩潰。作家老鬼寫過一本小說叫《血色黃昏》,里面講他們在內(nèi)蒙古插隊的時候,有一次殺牛,那天晚上,他們的蒙古包外有六十只牛圍著那攤血一直叫,怎么趕都趕不走。其實《公無渡河》表達的就是這種情感。民間說那是一個狂夫渡河而死,妻子趕到河邊時叫出來的聲音,即“民間的吶喊”。
今天我們的“文建會”可能會把這首歌刪掉,因為不夠優(yōu)雅,可是漢朝的樂府卻把它保留下來了。民間的生命力有一部分真的有點野蠻,但在文學里,這種粗樸的力量非常重要。
南越王墓出土的文物曾在臺灣的“故宮博物院”展覽,其中有用綠釉陶捏出來的豬圈,一只很大的母豬周圍有很多小豬在吃奶。民間最大的希望就是富足和穩(wěn)定,豬的繁殖和民間的狀況有很大關系。這件作品很有趣,豬圈旁邊會安排一個人,在那里探頭看看豬是不是長大了,或者小豬是不是在吃奶。我去鄉(xiāng)下的時候,看到那里的老伯伯也總是沒事就去看他的鴨子或豬,這是非常貼近農(nóng)業(yè)的情感。這種情感,直接導致了漢代的穩(wěn)定性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