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完美的抗議歌曲

耳朵借我 作者:馬世芳


從前從前,戒嚴的時代,“黨外”群眾集會現(xiàn)場總會唱幾首老歌,寄憂思于舊曲。最常唱的是《望春風》(盼呀盼,那英俊的少年郎竟是風聲來相騙,民主的春風何時才會來?)、《雨夜花》和《補破網(wǎng)》(風雨摧殘落地的花瓣、千瘡百孔的漁網(wǎng),像白色恐怖以來飽受糟踐、碎了一地的臺灣人的心)、《月夜愁》(思念的伊無蹤影,只能唱著斷腸詩,等待夢中相見—那人或許是在暗夜被帶走的吧?)、《望你早歸》(“美麗島”事件之后,政治犯家屬投身選舉“代夫出征”的集會總要唱這首),還有《黃昏的故鄉(xiāng)》(常為那些登上“黑名單”有家歸不得的海外異議分子而唱)……

《望春風》、《雨夜花》、《月夜愁》都是三○年代的作品,《望你早歸》和《補破網(wǎng)》寫于日本戰(zhàn)敗、二二八前夕的

四○年代,《黃昏的故鄉(xiāng)》則改編自一九五八年的日本歌謠。創(chuàng)作者初衷未必關乎政治社會,然而聽者有心,一旦在那樣的場合唱出來,字字句句都映照著戒嚴時代集體的苦痛和壓抑。

一九九一年,青年歌手朱約信(后來改以藝名“豬頭皮”行世)常在選舉場唱那幾首早已變成“基本曲目”的閩南語老歌。朱約信回憶,一天唱罷,牧師許天賢上臺演講,問大家:“我們?yōu)槭裁蠢鲜浅??總有一天,我們不需要再唱那些悲歌,可以把《望春風》、《雨夜花》、《補破網(wǎng)》、《月夜愁》鎖到抽屜里,不用再唱了,因為到時候,臺灣已不再悲情了!”

朱約信很受震動,遂大膽實驗,寫了首新歌《望花補夜》(四首老歌標題各取一字),收錄在后解嚴時代“新臺語歌”風潮的重量合輯《辦桌》。朱約信希望這首歌能“借由歡樂、跳舞的搖滾形式來告別悲情”,他巧手把老歌段落穿插在扭扭舞風格的搖滾新曲,還添上了幾句新詞:

補破網(wǎng)

愈補著愈大孔

打拼無采工(再拼命也是白費工夫)

借一支螺絲嘛無通

攏總提去箍面桶

望春風

車輪破去攏無風(車輪破了氣漏光)

望春風

便所塞咧嘛沒通

望春風

幾百年擱咧望春風(幾百年了還在望春風)

望春風

新婦仔擋無著去找廟公(媳婦忍不住去找廟祝)

“箍面桶”音似“國民黨”,“車輪”則是民間對黨徽的蔑稱。朱約信寓譏刺于諧謔,確實一洗多年郁積的悲情。話說盡管解嚴,在唱片里指名道姓地罵國民黨,還是多少有點兒犯忌諱。一九八九年,陳明章在文化大學演唱,《慶端陽》加入大段即興口白,提到國民黨的時候,以“啥咪黨”名之:

今年的五月初五端陽時,臺灣西部的河川攏已經(jīng)變做臭水溝仔啰!

在彼咧“啥咪黨”的英明領導下,咱大家佇咧臭水溝仔內底劃龍船(我們大家在臭水溝里劃龍船)……

一如朱約信所述:直到八九十年代之交,這些“老臺語悲歌”仍是“異議活動”現(xiàn)場的“主旋律”。彼時青壯世代嘗試的“新臺語歌”、“臺語搖滾”企圖洗刷母語歌曲總是與悲情捆綁的宿命,固然成果斐然(想想陳明章、林強、伍佰、豬頭皮),但宜于搬上街頭眾聲齊唱的“運動歌曲”仍然欠奉—“運動歌曲”必須旋律鮮明、好記好唱。當年街頭抗議用以鼓舞士氣的戰(zhàn)歌,選擇始終不多?!秶H歌》和大多數(shù)臺灣人缺乏情感聯(lián)系,歌詞也不容易一口氣背下。《美麗島》美則美矣,抒情的三拍子實在很難歸入“戰(zhàn)歌”之林。一九九二年,后來組成“黑手那卡西工人樂隊”的陳柏偉寫的《團結斗陣行》,算是那個時期“街頭戰(zhàn)歌”的佳作:

團結啊團結啊力量大

團結啊團結啊斗陣行(“斗陣”即“一起”)

用咱的雙手去爭權利

團結啦團結啊斗陣行

只要咱團結啊斗陣拼

資本家看到也會驚

解嚴二十幾年,我們多了若干上街頭和當權者對干的歌:九○年代末“交工樂隊”為美濃反水庫運動寫下一批痛快淋漓的歌(水庫若筑得,屎也食得!),還拿下兩座金曲獎。長年和底層勞工作伙歌唱的“黑手那卡西”先后和惡性關廠受害者、失業(yè)公娼、工傷致殘者、樂生療養(yǎng)院民合作寫歌,為那些苦澀曲折的生命歷程留下生動的見證??上В切└枇鱾鞣秶邢?,畢竟沒能廣為傳唱。

近年,引燃青年怒火的政治社會事件接二連三,關注公共議題、走上街頭的年輕人也愈來愈多。這幾年,我在游行隊伍中聽過女學生嫩嫩地彈唱吳志寧的《全心全意愛你》、聽過眾人合唱滅火器樂團的《晚安臺灣》……而我始終期待:溫柔抒情之外,能不能在街頭聽到屬于新一代的戰(zhàn)歌?那該是一首好記好唱、熱血澎湃而且適合在任何抗爭場合鼓舞士氣的歌。

二○一四年三月二十四日,鎮(zhèn)暴警察流血驅離占領“行政院”民眾,兩天后,二十八歲的“滅火器”主唱楊大正流著眼淚寫出了《島嶼天光》。這首歌青春熱血、語言樸直,副歌聽過一遍就會粘在腦子里,幾天幾夜都甩不掉:

天色漸漸光

咱就大聲來唱著歌

一直到希望的光線

照著島嶼每一個人

天色漸漸光

咱就大聲來唱著歌

日頭一攀上山

就會使轉去啦(就可以回去啦)

《島嶼天光》靠網(wǎng)絡力量迅猛擴散,一夜爆紅:三月底北藝大同學制作的MV上傳youtube,短短三星期已經(jīng)累積一百六十多萬次點播,并在網(wǎng)絡衍生無數(shù)翻唱、改編版本:清唱版、弦樂版、銅管五重奏版、軍樂版、烏克麗麗版、八位元電玩配樂版、各校學生大合唱版……《島嶼天光》一出世便注定成為臺灣年輕人的“年度歌曲”,盡管它連實體

CD都還沒發(fā)行,也沒有花一毛錢買廣告。

等了這么多年,臺灣青年終于有了一首斗志昂揚、好聽好唱而且完全屬于這個世代的“街頭戰(zhàn)歌”,真不容易。

我心目中“完美的抗議歌曲”,得滿足幾個條件:它要鼓舞士氣,不宜悲傷消沉(但悲壯是可以的),適用各種類型的抗爭場合,最重要的是歌詞簡潔、旋律好唱,否則大家唱不上去又忘詞就漏氣了(緣此,我對百老匯歌曲改編的《你甘有聽到咱的歌》總是心存遺憾—這首歌盡管悲壯,卻極難唱好)。

從這樣的標準來看,還是想帶你回去聽一首古老的歌,六○年代美國民權運動“主題曲”We Shall Overcome:

我們必將得勝

我們必將得勝

總有一天

我們必將得勝

我心深處

始終相信

總有一天

我們必將得勝

頭兩句的“我們終會得勝”,在后面幾段依序換成“我們攜手前進”、“我們要和平”、“我們不害怕”、“全世界在一起”,境界層層翻高。We Shall Overcome意象樸實大氣、旋律優(yōu)美動聽,適宜獨唱,更適宜合唱。就像大部分傳統(tǒng)民謠,它沒有“主歌”、“副歌”之分,同一段旋律重復,在運動現(xiàn)場可以任取需要的段落來唱,長短由人,根本就是為了群眾集會量身打造。這首歌傳遍世界,衍生各種語言的版本。

六○年代末,鄭兒玉牧師為它填上閩南語詞,變成了《咱要出頭天》,成為戒嚴時代黨外抗爭場合屢屢傳唱的“地下歌曲”,“出頭天”一詞,亦成為反威權意識的標幟:

咱要出頭天

咱要出頭天

有一日要出頭天

我心深信

攏無僥疑

有一日要出頭天

We Shall Overcome是由美國左翼民謠歌手皮特·西格爾(Peter Seeger)改寫二十世紀初的黑人靈歌而成。西格爾畢生站在底層人民之中,以琴為槍炮、以歌為彈藥奮戰(zhàn)不懈,直到晚年依然戰(zhàn)力旺盛:二○一一年紐約“占領華爾街”運動期間,九十二歲的西格爾還曾帶著上千群眾,集體徒步三十條街來到哥倫布廣場“占領現(xiàn)場”,領著全場齊唱這首歷久彌新的We Shall Overcome。

西格爾是“根紅苗正”的老左派,早年曾經(jīng)加入共產(chǎn)黨。他師從美國草根民謠史傳奇大師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唱遍了工廠、農(nóng)莊、教會和移民社區(qū)。他常常在罷工現(xiàn)場唱歌鼓動士氣,也常趁旅行四方搜集各地民謠,改編傳唱。四五十年代之交,他組的流行民謠團體“編織者”(The Weavers)一度是全美國最受歡迎的演唱組合,唱片銷量數(shù)以百萬計。他編寫的《如何演奏五弦斑鳩琴》暢銷多年,讓斑鳩琴變成了美國民謠的招牌樂器。

五○年代“麥卡錫主義”白色恐怖期間,西格爾的“紅左”案底讓他屢遭打壓。電臺封殺他的作品,唱片沒人出版,場館不敢雇他表演,直到六○年代初“恐共癥候群”退燒,西格爾才得以重回舞臺。彼時美國青年歌手掀起“民謠復興”運動,他也不吝大力提拔瓊·貝茲(Joan Baez)、鮑勃·迪倫這些新銳歌者,西格爾變成了年輕一代歌手的精神領袖。

一九四七年,西格爾把之前流傳的We Will Overcome改成We Shall Overcome:他認為與其用難唱的will押頭韻,不如改成開口音的shall,唱來更響亮。他又梳理段落,加入“我們攜手前進”、“我們要和平”、“我們不害怕”,沖淡宗教意味,加強心連心對抗強權的意象。這首歌愈傳愈廣,到六○年代初,已經(jīng)是“民謠復興”眾口齊唱的標準曲目了。

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八日,馬丁·路德·金牧師領導三十萬群眾在首都華盛頓舉辦大游行,爭取非裔平權,在林肯紀念堂前發(fā)表了不朽的“我有一個夢”演講。就在這一天,二十二歲的瓊·貝茲領著全場群眾大合唱We Shall Overcome,從此落實這首歌作為“民權運動主題曲”的地位。貝茲帶著它唱遍大半世界,這首歌經(jīng)歷肯尼迪總統(tǒng)遇刺、越戰(zhàn)、馬丁·路德·金遇刺、種族暴動,到了一九六九年,貝茲在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對著五十萬人唱這首歌,新一代的孩子仍能縱聲合唱。走過動蕩的六○年代,字字句句益發(fā)顯得意義深遠。

不過,若問我心目中這首歌的“決定版”,還是要請你聽聽一九六三年皮特·西格爾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的演唱實況:西格爾領唱,觀眾答唱,大家都對這首歌了然于心,于是西格爾讓觀眾唱主旋律,自己為大家唱和聲,不忘為大家提詞。他的和聲簡直出神入化,從高音到低音,從抒情到激昂,和全場的歌聲交織,共同成就了一首壯闊美麗的作品。歌到中段,西格爾請大家再唱一次“我們不害怕”,你仿佛看見音樂廳觀眾紛紛化身正義的天使,云破天開,幾千個靈魂一齊發(fā)出亮光……

面對政客煽起的仇恨、鎮(zhèn)暴警察的棍棒、水炮的轟擊、黑道的恐嚇,誰不害怕?那就再聽一次這首歌吧。只要知道我們緊緊握著手站在一塊兒,全世界都在看,你我畢竟并不孤獨,那么便沒什么好怕的了。

二○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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