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早時候的十二月黨人—民意黨斗爭手段—手段與目的之辯證關(guān)系—文學人物與自由之花—影響亞洲革命: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
接近辛亥武昌首義的一兩年前,黨人的打擊力度,又驟然加強了。1909年10月26日,在遙遠凄寒的北國,又發(fā)生一件大事,這就是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
安重根行刺那一年,他只有三十來歲,早年曾流亡上海,1904年日俄戰(zhàn)爭的時候回國辦學,也曾率小股部隊和日本人作戰(zhàn),旋歸敗績。再次出亡。1909年首任日本朝鮮統(tǒng)監(jiān)伊藤博文在哈爾濱和俄國大臣談判,安重根即潛往哈爾濱預備行刺。
20世紀初的中國革命黨人與19世紀初的俄國十二月黨人有驚人的相似。兩者均極看重輿論,十二月黨人追隨18世紀的啟蒙思潮,以為“輿論統(tǒng)治著世界”。也極看重暗殺,其對俄國專制政體,不僅意在消滅機構(gòu)本身,更“要從肉體上消滅整個皇室”(涅奇金娜,《十二月黨人》,商務(wù)版譯本,78頁)。這些方面,也為中國黨人所同樣致意。但也有重要不同,十二月黨人多為貴族子弟,享有特權(quán),擁有農(nóng)奴莊園,生活頗為優(yōu)游自在。固然他們?yōu)榻⒚裰髦贫炔幌陨淼奶貦?quán),而其局限也十分令人震驚,如十二月黨人秘密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亞歷山大?穆拉維約夫,出身望族,隨軍駐扎在某小村莊,為獲取一塊面包及一杯牛奶,竟賦予一枚金幣,他以為交易即如此。而在中國,黨人中雖也不乏出身高貴者,但他們對社會狀況,是很了然于胸的。如蘇曼殊這樣的浪子、純粹詩人,也在黨人行列,而他對地方名特小吃的價格,都是清楚的。
近代俄國青年知識分子契身政治斗爭舞臺,倡導“到民間去”的大型運動,與沙皇的暴虐相對抗,是為民粹派。其中巴枯寧派推崇暴動方式,“革命家不是準備革命,而是干革命”。至19世紀八九十年代,自由民粹派更占上風,更將個人恐怖活動作為斗爭的主要手段。其中《民意黨恐怖派綱領(lǐng)》(中共中央馬列著作編譯局:《俄國民粹派文選》,1009-1015頁,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論恐怖暗殺極有灼見:“恐怖手段能夠喚起人民的革命精神,不斷地證明斗爭的可能性。”“生機勃勃的運動是撲不滅的。當知識分子被剝奪了為實現(xiàn)理想進行和平斗爭的可能性,他們不得不采取政府所指出的斗爭形式即恐怖手段?!?/p>
“政府忽視社會思想的要求,但是這些要求是完全正當?shù)?。知識分子是在人民歷史中的一支現(xiàn)實社會力量,任何一個政府的鎮(zhèn)壓都不可能迫使他們就范?!?/p>
當恐怖斗爭在社會風潮中越趨劇烈,而統(tǒng)治者勢必更加孤立,生活本身也對這個過程作一番駕馭調(diào)控。它光芒燦爛的感召力,終將使“政府被迫向社會尋求支持,并對社會最明確的要求作出讓步。這些要求就是思想自由、言論自由,人民代表參與國家的管理,我們相信,恐怖行動完全是由于缺乏上述最起碼的自由造成的”。假如政府履行并達成這些條件,“恐怖行動一定會停止下來”。可見知識青年拔刀而刺兇頑,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人,其所從事,自有其合情合理的規(guī)律性、必然性。
近代俄國處于轉(zhuǎn)型期之際,革命的思潮亦極發(fā)達。青年英雄敢作敢為、勇于犧牲,以革命為唯一信條。魯迅譯《工人綏惠略夫》中的主角綏惠略夫也嘗從事暗殺,但他所依恃的是熱烈感情沖動,對于群眾他不大相信,他看不起人類豬一般的互相吞噬。俄國文學的另一名著《灰色馬》,專寫暗殺黨的生活、思想,主角喬治,念茲在茲者就是實行暗殺,他不但對群眾不予相信,就是對同志,也頗懷疑;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是暗殺成功之一剎那的閃光的愉快。在骨子里卻沒有勇氣生活了。這種暗殺可以說是缺乏宗旨,最后終于由殺人而自殺了,這倒不是外力的直接逼迫,是他早就認定生活的乏味了。
稍早的路卜洵的小說也寫暗殺,但其主人公有宗旨有寄托,向目標邁進,自斷退路,一意向前。實行恐怖,狙擊官僚,是為了把志士的熱血換取自由之花的開放,至于《灰色馬》卻敘寫一種找不到出路的尾聲,行動還在進行,而革命的心情卻漸漸沉寂下來了。這恐怕也是求取自由之路上為坎坷荊榛所阻,必然的黯淡。主人公喬治感喟:“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空的。”俞平伯先生評論他的思想性格,認為第一個觀念就是“矛盾—他無時無刻不在這漩禍的激擾之中”。“生命中越偉大的人離毀滅越近”(跋,《灰色馬》譯本)。俄羅斯近世革命風潮及暗殺歷史于中國會黨影響至深。《新世紀》雜志第27號、28號分別介紹虛無黨人蘇菲亞的暗殺事跡,及女黨人方錦刺殺全俄監(jiān)獄總監(jiān)的事跡,以期研求取用。
近代俄國民粹派中最大的民意黨,苦于政治改變的遙遙無期,而奮起實行鐵血政策。其在客觀上,亦因此種革命小組,不能得到軍人的積極支持,而底層群眾亦不能為之迅速廣泛發(fā)動。唯暗殺之道,尚可作變換機能的補充方法,因而堅定了他們的刺殺沙皇從而消滅之的圖謀。又以其在近代革命史上開風氣之先,對亞洲革命的影響也極深遠。1909年10月26日,時任朝鮮監(jiān)國的日本名相伊藤博文被刺于哈爾濱。伊藤博文為亞東政略之雄,其人平生有三愛:一則酷嗜女色,動息起居不離歌妓;一則愛漢詩,多有佳句而平仄不諧;一則好寶刀,多方搜羅流連把玩。愛色一端萬人共指,日人呼為好色鬼(參見《雷鐵崖集》,192頁)。蓋彼時朝鮮已為日酋所掌握,并為進一步與列國瓜分中國而作準備。豈料不愿做亡國奴的朝鮮志士安重根,早有希自由、慕平等之志節(jié),遠紹中國燕趙慷慨悲歌之士,近得中國清末英烈的影響,當伊藤在哈爾濱下車之際,冰天雪地里躍起這位熱血男兒,以老式鐵銃準確射中伊藤腹部,而斃其性命。為著恢復天賦人權(quán),他同時也養(yǎng)成了敏捷的手腕,被捕時連呼“祖國萬歲”!真可為千古九原吐氣。事后,安重根被關(guān)進旅順監(jiān)獄。次年春,在獄中被施以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