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斯特德承認自己的手術是一種“肉刑”，乳房切除術牽連甚廣，永久地損毀了病人的形體。隨著胸大肌的切除，肩膀向內(nèi)凹陷，就像一直在聳肩一樣，手臂永遠不可能向前伸或向側(cè)展開。切除腋窩下面的淋巴結，往往會破壞淋巴液的流通，使得手臂因液體累積而腫得像大象腿一般，他把這種情況生動地稱作“外科象皮腫”。手術后，病人們通常需要幾個月、甚至幾年才能復原。然而霍爾斯特德認為這些后果是可以接受的，就像是在一場全面的戰(zhàn)爭中，傷殘是無法避免的。但霍爾斯特德也流露出對病人真摯的關懷，在描述90年代所做的創(chuàng)口深至脖頸的手術時，他寫道： “患者是一位年輕小姐，我真不愿毀壞她的外形?！痹谒氖中g筆記中，除了潦草地記錄手術結果，還有一些個人備忘錄，用語溫柔，宛如一位慈父。在某一病例結案后他寫道，“手臂運用自如，都可以伐木了……無腫大”，在另一個案例的頁邊記下：“已婚，有四個孩子?！?但是，霍爾斯特德的乳房切除術真的能挽救生命嗎？根治性切除手術真能治愈乳腺癌嗎？被他非?！安磺樵笟巍钡哪俏荒贻p女性，真的從損毀肢體的手術中受益了嗎？

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根治性乳房切除術盛行的社會環(huán)境。19世紀70年代，霍爾斯特德遠赴歐洲向大師們學習時，外科學剛剛擺脫了稚嫩的青春期。到了1898年，它已經(jīng)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自信滿滿的學科，陶醉于自己的技術能力，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儼然將自己當成了表演家。他們把手術室稱作“手術劇場”，把手術當作一場精心準備的表演，一群緊張而安靜的觀眾在劇場上方觀看這場演出。1898年，一位觀眾寫道，觀看霍爾斯特德的手術就像在觀賞“一位藝術家與患者的親密接觸，抑或一位威尼斯風格或佛羅倫薩派凹雕師或是鑲嵌大師在展現(xiàn)其精湛的手藝”?；魻査固氐聵酚诮邮軄碜允中g的技術挑戰(zhàn)，努力要讓最難的病例得到最好的治愈效果，他寫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傾向于切除大的（腫瘤）?！彼@是在用自己的手術刀，向癌癥宣戰(zhàn)。

但是手術立竿見影的技術性效果，并不能預示日后最終的成功或降低癌癥的復發(fā)能力。霍爾斯特德的手術可能像佛羅倫薩派鑲嵌師的技藝一樣精湛，但如果癌癥是一種緩慢復發(fā)性的疾病，那么即使霍爾斯特德用他凹雕般精準的技術將其切除，恐怕對治愈癌癥來說仍然是不夠的。為了證明霍爾斯特德到底是否真正地治愈過乳腺癌，人們應該不只觀察短期存活情況，或觀察五到十個月的存活期，而更應該追蹤五到十年后的存活狀況。

要檢驗手術效果，必須對病人進行長期跟蹤檢驗。因此， 90年代中期，霍爾斯特德的事業(yè)達到巔峰，他開始收集長期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以表明自己的手術是最優(yōu)選擇。此時，根治性乳房切除術已經(jīng)做了十幾年?；魻査固氐乱呀?jīng)做了多例手術，切除的腫瘤足夠他在霍普金斯醫(yī)院建立一個“癌癥倉庫”?；魻査固氐碌摹案涡允中g理論”幾乎可以肯定是正確的——量敵從寬。即使是對小腫瘤，采取攻擊性的局部手術也是治愈癌癥的最佳方法，但在概念上卻犯了一個大錯誤。試想，人群中乳腺癌的發(fā)病率是固定的，比如每年里有1%的人患病。然而，腫瘤從一開始表現(xiàn)出的情況就各不相同。有些女性在診斷出乳腺癌時，腫瘤已經(jīng)擴散到乳房之外，轉(zhuǎn)移到了骨骼、肺和肝臟中。而在其他女性身上，癌癥僅局限在乳房范圍之內(nèi)，或只在乳房及少數(shù)淋巴結內(nèi)，尚屬于局部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