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日子,他變得敏感而脆弱。以前朋友去看他,他總是勸說別人不要為他擔(dān)心,后來見到來人他經(jīng)常落淚。我真是感激陳志偉,給他帶來了“大悲咒”,還從頭到腳為他按摩,用特別善解人意的方式不動聲色地安慰他。身旁的田曉青把心提得老高,生怕他過于敏感或起疑心。但是他出乎意料地順從,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像一個人臨終時虔誠地面對一位牧師,使人感到死亡的腳步已經(jīng)逼近。
另一方面他又表現(xiàn)出異常的煩躁。一九九四年春節(jié),我為他買了一個最大號的紅氣球掛在病房的窗子上。春節(jié)過后落了一層灰塵,我把它扔了。他對我大發(fā)脾氣,說明年還可以用不該扔。我說,氣球放不到明年就會壞,再說明年還不知道在不在醫(yī)院過春節(jié),何必現(xiàn)在操那么大心。我絕想不到這句話會傷他,更想不到我說了這句話之后僅三個月,他便永遠(yuǎn)地離開了那所醫(yī)院。當(dāng)時他氣憤地說:“是呀,明年還不知我是死是活對不對?”從那以后我才意識到,應(yīng)該把他看成病人,一個垂危的病人。四月,陽光正好,我們的小兒子推著輪椅,輪椅上掛著乳白色的營養(yǎng)液,我們一家到醫(yī)院的院子里曬太陽。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到過戶外了,不斷地說花真好,陽光真好,兒子真好。那天我特意帶了兒子的跳繩,給他買了平時愛吃的白瓜子,給兒子買了紫雪糕。他坐在櫻花樹下,看著兒子跳得臉紅撲撲的,滿頭大汗,一邊念念有詞地鼓勵他,一邊囑咐我要讓他多鍛煉身體。對于我們這個三口之家來說,那一天像一個真正的節(jié)日。在我的記憶里,只有在孩子一歲生日那天我們共同去過一次公園。也是春天,他讓兒子騎在肩上,兒子眼睛瞪得圓圓的滿臉驚慌。一歲的孩子沒有記憶,這次在醫(yī)院院子里將成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和爸爸一起“春游”的記憶。
那以后沒幾天是他的生日,我曾和兒子商量著買一臺小電視作為生日禮物,他堅決反對,我只好作罷,只買了紅色的菊花帶兒子去看他。接過花他掉淚了。以前我從沒買過花給他,知道他不喜歡插在瓶子里的花,有時朋友買了花他會讓我?guī)Щ丶?。只有一次,我的同學(xué)王艾從美國回來去看他,帶來的野花他很喜歡。這次他很高興,連連說好,親手插在罐頭瓶里不斷地擺弄。
第六天那束花枯萎了,葉子發(fā)黃,花瓣也干得卷曲了,一副凋零殘敗的樣子。第七天清晨我接到醫(yī)院的緊急電話。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那是一天中最令人振奮的時刻。那一刻人們正迎著陽光從櫻花旁匆匆走過,不管是面帶微笑,還是心存煩惱,每個人都擁有那一刻那一天。而他卻死了。他屬狗,他死于他的本命年;那天是他生日(后來他的母親說,一九四六年陰歷三月廿五日才是他真正的生日),他死于他的生日—該把這看成是偶然還是必然?
沒有一份遺囑,沒有一句遺言,沒有一個告別的手勢,沒有一個會意的表情,雖然已挨過了陰曹地府似的漫漫長夜,但他還不想遠(yuǎn)離年邁的母親,遠(yuǎn)離幼小的兒子,遠(yuǎn)離在這個世界上讓他以全部的善意愛著、恨著的一切,他還沒有做好上路前的準(zhǔn)備,還沒拿定主意與上帝和解—他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在場。他去世不久,我生過一場病,高燒時覺得自己在一個巨大的平面上被拋來拋去,無遮無攔、無依無靠?;秀敝?,我夢到他死而復(fù)活,告訴我他根本沒有死,他已經(jīng)一百天沒吃飯,他吵著要回家……我想,在最后的時刻他一定也是這樣被拋來拋去的,無遮無攔、無依無靠……那天,我接到電話趕到醫(yī)院時,他已沒有脈搏。我為他擦身、刮臉、換衣服。拉著他那由紅變白變成灰白,像蠟燭一樣半透明的手—我是多么熟悉這雙手呀,蒼白、干燥,骨骼和經(jīng)絡(luò)清晰可見,不只因為重病期間他虛弱得常需要撫摸著手臂才能入睡,從十年以前我生病他把毛巾敷在我額頭上的時候開始,從他為我病重的父親翻身、換衣服的時候開始,那時我們還不是夫妻,但我已熟悉這雙手,并且自以為已熟悉他整個人—獨自一人時,我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的名字。他緊閉著倨傲的雙唇,雪白的被單下幾乎看不出他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