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著可以偷偷溜出家門的地形之利,我們隔三差五就干一次冒險活動。有時候沒有棗可偷,就去夜襲人家的自留地。把人家種的蘿卜之類拔上一把,然后找個沒人的水龍頭,把蘿卜洗一洗,就在黑地里啃起來。這些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覺,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我們干了些打家劫舍的勾當,夠得上半個強盜,心里頗為得意,自覺雖然比不上俠盜羅賓漢,起碼趕得上鬼子漢奸的夜襲隊。不知是否因為夜襲行動給我們增添了營養(yǎng),我們平安地度過了困難時期,日后還長得肩寬膀大,身材魁梧,像兩條車軸漢子。我有一米七八高,小波竟長到一米八六,站在人群中,很有點鶴立雞群的意思。
當時我父親常常發(fā)表些文章,掙了不少稿費,用我們的說法,就是“頗積了幾文村鈔”。他花起錢來是毫不吝惜的,除了買書之外,其余都用來填了我們的肚子。按照他的哲學,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切切不可虧負了自己。可惜那會兒差不多的東西都要票,光有錢買不到能吃的東西。記得有一回我們的八叔由四川到北京,看見我們這幫孩子一個個餓得一副猴像,就上街跑了一圈,只見吃的東西樣樣要票,最后捧了一大盒冰棍回來??墒悄潜魇翘蔷珒端龀?,按今天的說法,屬于零卡路里食品,用來減肥倒合適,所以也就跟畫餅充饑差不多。有一天,我父親大概是攢了一筆錢,要帶上全家到四川飯店去吃飯。那時候下館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常言道:八級工,抵不上農(nóng)民一壟蔥。聽說有個老農(nóng)民抱著老母雞上街,一只雞就賣了一百五十塊。由此可以想見飯館的價碼。
四川飯店屬于北京的一級餐館,響當當?shù)慕鹱终信?。聽說因為中國的高層領導有不少四川人,而北京沒有一流的四川館子,就從四川抽調(diào)了一批高級廚師進京,開了這家餐館。它在西絨線胡同,離西單不遠,是我父親最鐘愛的館子。我們早起坐車進城,拐進胡同,還沒到四川飯店門口,就看見蜿蜒的人龍排出門外。原來在這里吃飯是要排隊的。這是個氣派的四合院,朱紅的大門,前后兩進,或者是三進,當年可能是什么高官顯宦的府邸。好不容易排進了門里,只見院里的正偏房都以走廊連接,有點像頤和園的長廊。我們坐在走廊的油漆欄板上,一點點順著廊子向前挪動。聞著里面冒出的陣陣香氣,看著服務員端著盤子進進出出,真?zhèn)€是饞蟲拱動,度日如年。最后我們終于進入了屋里,由服務員帶領來到桌前。我們本以為可以像花錢的大爺一樣昂然入座,就等著來人伺候了,沒想到此地還有一種奇怪的風俗,可以叫作二梯隊制,又有點像金庸筆下溫氏五老大戰(zhàn)袁承志時的雙圈陣法。我們到了桌前,只見桌邊的食客正觥籌交錯,毫無離席的意思,于是我們就像他們的跟班一樣,在椅子后面站了一圈??纯磩e的桌子,和我們的情況也大體相似。只見那屋子里,高高矮矮,或站或坐,滿騰騰的都是人。過了一會,我們也看明白了,這兒實行的是籃球場上的緊逼盯人戰(zhàn)術,外圈的每一個人都盯牢了內(nèi)圈的一個座椅,有的人還伸手抓住椅背,生怕它們長腿跑了。我們站在那兒,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內(nèi)圈那些吃飯的人。記得一個蘇聯(lián)詩人有這么兩句詩:“工人同志,你不要看克倫斯基那張大嘴”,可是我們就是忍不住要去看那些一開一合的大嘴。眼看食物從盤子里被夾起來,在空中顫顫巍巍,哆哆嗦嗦,汪著亮晶晶的油汁,一箸一箸填進口中,接下去的相應感受卻不屬于我們,因為它們已經(jīng)脫離了視覺的范圍。這真是一種在視覺和味覺之間的殘酷割裂,口水無法控制地大量涌出,只好一次一次咽下去。那副餓鬼般的饞相想必相當難看,不知吃飯的人看見我們的尊容作何感想,看見我們這樣毫無禮貌,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們的嘴又作何感想,是否會倒足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