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哪里是提問?而是一個站在極高位置的文化人,對當下流行的全球化其實是過分商業(yè)化的強烈控訴,不過接在這個控訴之后的不是驚嘆號而是問號,從而使這句話充滿了沉思的意味。我對燕舞的這個問題只有以“大哉問”來形容。
本身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化人,在書中,燕舞常常透露他對世界的憂慮來,有些問題不僅是世界性的,還有強烈的歷史感。譬如書中有一篇取名為《以歷史的名義寫作,就一定要絕了取悅民眾的念頭》的文章,是采訪章東磐的記錄,章東磐現(xiàn)經(jīng)商,卻用了很大的力氣寫成了一部以“中國遠征軍滇西抗戰(zhàn)田野調(diào)查筆記”為副題的《父親的戰(zhàn)場》。燕舞在訪問記中說:“我最關(guān)心的還是如何正視歷史,比如說對遠征軍歷史的描述如何才能盡最大可能地還原——這段歷史以前是被遮蔽的,如今漸漸浮出水面卻又馬上出現(xiàn)矯枉過正的現(xiàn)象?!蔽矣X得這段話說得很真切,又帶著一些沉痛。燕舞的這種“自覺”很重要,尤其對一個曾高舉“古為今用”的口號、習(xí)以修改歷史為常的社會而言。還有他提到“矯枉過正”,引起我許多警語式的想象,矯枉過正也是一種遮蔽、一種扭曲。當下有許多例子,譬如“國學(xué)”、“儒學(xué)”與“傳統(tǒng)文化”等等,短短不到半世紀之間,我們對它們,不是在不斷地做著完全相反的運動嗎?每次的借口都是“矯枉過正”,而結(jié)果呢,真理豈不是同樣地被“遮蔽”著嗎?
在這本書中,受訪者的回答都十分精彩,這是作者文筆獨到的緣故。但如沒有事先在問題的背后做精心的設(shè)計,受訪者的精彩答話便無法展開,所以我說提問是重要的。
我更欣賞燕舞能夠“發(fā)潛德之幽光”,這點是他的特殊性。他覺得在學(xué)術(shù)文化上,默默工作、不作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訪問了北大教授洪子誠。據(jù)燕舞的描述,洪子誠是一位1961年畢業(yè)就留校的老式教師,他“并沒有師從名師讀碩士或博士”,一生默默從事《中國當代文學(xué)史》的著作與周邊研究,而且個性低沉,不喜與人交際。我記憶最深的是在訪問中洪教授說:我不大會隨機應(yīng)變;或者說,當我要做出隨機應(yīng)變的決定的時候(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會是很困難也很痛苦的事情。從性格上,我也不習(xí)慣熱鬧,喜歡獨處,對各種潮流,因為覺得自己跟不上,后來就轉(zhuǎn)化為保持距離。
一般的記者,比較難以注意到像洪教授這樣的人。第一他從事的工作,在一般人眼中不見得十分“重要”;第二是他是個“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式的人物,個性不喜往群眾中鉆,要找他也不見得找得到。而燕舞卻為他著迷,對他作了深入的采訪。燕舞覺得我們社會有洪子誠這樣的人,這個社會才有令人一探究竟的理由。我讀了這篇訪問,突然想到司馬遷在《伯夷列傳》“巖穴之士,趣舍有時”的那段,司馬遷說:“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這種聯(lián)想不見得正確,將“青云之士”比附在燕舞身上,對他有過于褒飾之嫌。但中國傳統(tǒng)的史家多以司馬氏自許自勉,燕舞于此庶乎近之,也是好事。
這篇雜感要寫下去,恐怕沒有停下的時候了,只好在此打住。我很高興自我小書《同學(xué)少年》在中國大陸出版后,常跟燕舞書信討論,從此往來不斷。承他不棄,我也接受過他的采訪,而且采訪記也收入本書之中,不過他對我的采訪用的是“筆談”方式,我們迄今未見一面。我覺得“緣慳一面”有時也是很優(yōu)美的事,因為我與孔子、王陽明與柏拉圖還有貝多芬,也始終緣慳一面啊。
2011 年11 月9 日寫于臺北市詔安街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