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夢誰先覺(2)

1978歷史不再徘徊 作者:凌志軍


在中國政治的格局里面,胡福明這樣的人物,本來并不具有任何影響大勢的力量,就如同在中國的經(jīng)濟格局中,小崗社員之不能影響大勢一樣。若沒有后來那些人在這件事上的推波助瀾,胡的努力不論出于何種動機,都會消弭于無形。

最初的推波助瀾發(fā)生在光明日報社的編輯部里。編輯部位于京城南邊一座淡黃色的老式樓房。這地方在舊時的北京乃是貧民藝人聚集的所在。直到現(xiàn)在,街頭巷尾人影物形之間,仍然溢出一種灑脫無拘的江湖氣息。1977年10月,胡福明的兩篇文章寄到王強華的手上,除了含蓄地批評“兩個凡是”的這一篇,另外一篇以批評江青為主要議題。這位哲學(xué)編輯對于批判江青的文章棄之不理,而對于向“兩個凡是”發(fā)動的襲擊,卻有一種異常的興奮。

這在當時的報界是一個驚人的選擇。盡管如此,報社的編輯在這時候仍然謹慎行事。他們的設(shè)想只是要把胡的文章作為一種學(xué)術(shù)探討,發(fā)表在每月一期的“哲學(xué)”專版上。大樣排出,按照既定的程序,要等上一兩個月方能見報。假如不是后來發(fā)生的意外,胡的文章就只能和另外三篇文章一道,刊登于三版,其內(nèi)容也只是含沙射影地對華國鋒的“兩個凡是”表示不滿,遠不是后來人們見到的那個樣子。

可是,這個時候恰恰又發(fā)生了一件偶然的小事。1978年3月,楊西光調(diào)任光明日報社社長。他在任內(nèi)所遇到的第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看到《哲學(xué)》版清樣上那篇署名胡福明的文章。以其政治的經(jīng)驗和對時局的敏感,他完全可以看出眼前這篇文章中的意味。他當即將胡的文章從版樣上撤下,準備大加修改之后拿到要聞版上去發(fā)表。幾天后,胡本人應(yīng)召來到北京,但以他個人的功力,此時已不足以達到楊的目標。于是,楊請來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的高級研究人員組成一個小小的寫作班子,修改工作也移至京城西郊一座與頤和園相鄰的院子里,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春季。至5月初,十易其稿,胡福明的文章也已面目全非。

京城西郊的這些文人并沒有留意,1978年的春天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們整日深居室內(nèi),字斟句酌,連窗外已經(jīng)層林盡染也不知道??墒牵谝磺Ч镏饽莻€偏僻角落,小崗村的社員卻留意著氣候的變化。旱象仍在繼續(xù),江淮一帶,方圓千里,鄉(xiāng)下的饑荒正在蔓延,那些剛剛被遣送回鄉(xiāng)的社員再度背井離鄉(xiāng),其凄慘的景象,即使世界上這些最具堅忍精神的人們,也已無法忍受。小崗在日后所要發(fā)動的事變,也就從這時起醞釀在村民中間。不過,這些日暮途窮的叫花子無論外表還是經(jīng)驗,與那些理論專家們都不是一回事:一個在鄉(xiāng)下,一個在城里;一個在最低層,一個在最高峰;一個為了衣食,一個為下真理……這~切看上去隔著遙遠的距離。可是,僅僅在幾個月后,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的聯(lián)系原來如此緊密,以至竟能融為同一種力量。

在1978年初的這幾個月里,幾乎所有的人都還沒有體會到這些事情的嚴重性。那時候,中國人對于“變革”二字,不是麻木不仁就是無限恐懼。他們還不知道什么是“外資”,不知道什么是“股票”,不知道什么是“特區(qū)”,不知道什么是“保稅”,不知道什么是“開放”,不知道什么是“市場”。他們指斥一切不合既定之規(guī)的行為是離經(jīng)叛道。八十年代城里人中間流行的各種工業(yè)消費品,此刻大多數(shù)還未曾露面。沒有彩色電視機,沒有錄像機,沒有攝像機,沒有家用空調(diào)機,沒有自動開關(guān)收音機,錄音機只是被裝在一個巨大笨拙的箱子里,托著一盤厚重的磁帶吱吱地轉(zhuǎn)。那時候還沒有洗衣機,沒有香波和浴液,沒有干洗精,沒有微波爐,沒有洗碗機,沒有吐司爐,沒有烤箱,沒有電咖啡壺,沒有家用電冰箱,沒有電飯堡,沒有電剃須刀,沒有真皮手袋,沒有尼龍絲連褲襪,沒有麂皮夾克,沒有真絲內(nèi)衣,沒有馬賽克浴缸,沒有乙烯基地板,沒有彩色的或是瞬間即成的照相機,沒有玻璃纖維的釣魚竿,沒有靜電復(fù)印機,沒有計算機,人們還是拿著算盤來與計算機競賽。稍微富裕一些的家庭每天晚上擠在一起看看9英寸屏幕的黑白電視,左鄰右舍都還沒有見過這個玩藝兒,所以全部擠進來享受這現(xiàn)代工業(yè)品帶來的愉快,這樣一來,就把一間通常只有十平方米的小屋塞得水泄不通。家家戶戶都還沒有立體聲音樂中心,沒有鐳射影碟,公共場所也還沒有音樂播送裝置,沒有卡拉OK,沒有迪斯科和搖滾,沒有歌王和影后,倒是有鄧麗君,不過是“靡靡之音”,屬于禁歌。中國人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已經(jīng)成了什么樣子,因為所有的電影院里只是放映國產(chǎn)影片,或者就是描述歐洲社會主義國家阿爾巴尼亞的游擊隊員們,如何在四十年代打擊侵略者。張揚資本主義文明的電影還在禁演之列,或者至多作為“內(nèi)部參考”供高級官員欣賞,青年們當然也還不會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這一首歌,不過孩子大都會唱的一首歌里,講述了一個名叫小杰克的美國黑人孩子如何無家可歸,而且在財主的血汗工廠里被鞭打。大人們則在另一首歌里唱道,臺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