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映彤的回憶: 對洋教的敵意
周映彤的回憶: 對洋教的敵意0我于1886年,即中法戰(zhàn)爭后一年,生于甘肅靈州,我父親在那里當縣官。我出生的時候,我母親正處在悲傷之中,因為她的干女兒剛死去。這些情況我一定要講一講,因為它們影響了我的一生。世事就是這樣,總會以一種不可捉摸的方式回到它的源頭。一個完整的循環(huán),如同潮漲潮落,自然而又冷酷。
對于基督教,我家抱著儒教的不可知論的漠然態(tài)度,尊敬祖先作為文明人的理性已經(jīng)足夠,為什么還要在理性的天地中充斥鬼怪神靈?長子每天晨晚在祖宗牌位前敲鐘,添燈油,婚喪喜慶都選擇黃道吉日。能做到這些也就夠了。
但是,這種帶有蔑視的冷淡態(tài)度,在我出生之前變成了強烈的仇視。這同基督教宗教內(nèi)容無關,而是因為教會各個派別在政治上對中國的侵蝕蠶食。
就我們家而言,在1885年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法國人奪走了安南之前,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洋教的特別敵意。當時法國人在亞洲已經(jīng)興風作浪了幾十年。他們差不多在每個地方都遇到英國人跟他們作對,只在印度支那沒碰到對手。法國人占領了河內(nèi),擋住了英國人侵占北緬甸的步伐。兩大列強都垂涎于中國蘊藏的巨大財富,都渴望打通中亞與西藏的貿(mào)易通道,同時也都了解到,四川是進入西藏的門戶。英國人那時企圖用速戰(zhàn)速決的方式吞并直到四川的整個長江流域,制止法國人的攻勢。法國人則從云南侵入中國。我們成了這場饕餮大戰(zhàn)的犧牲品。在倫敦和巴黎,英法之戰(zhàn)已露出端倪。
四川群情激憤,要求朝廷出兵保護本省,興辦團練。在安南北部,農(nóng)民們也組成了名為黑旗軍的游擊隊,與法國人開戰(zhàn),狠狠地打擊了侵略者。法國人則采用了他們所謂的“以智取勝”的策略: 炮擊臺灣,摧毀我國海岸線上的船塢,封鎖長江沿岸的港口。他們的軍艦也大舉進攻,屠殺沿海村莊的村民。
雖然黑旗軍在諒山打了勝仗,遠在北京的朝廷卻沒有及時得到報告,得到報告后也沒給予重視。自1860年起就擔任中國海關關長的英國人羅伯特?哈特爵士(鴉片戰(zhàn)爭后,因為要付戰(zhàn)爭賠款,中國的海關稅收一直由外國人掌控)此時毛遂自薦,要充當調(diào)停人。他擔心黑旗軍會像太平天國一樣再發(fā)動一場武裝起義。倫敦和巴黎由于害怕中國再一次出現(xiàn)全面暴動,便達成了一項侵害我國利益的協(xié)議: 法國人占領安南,英國人占領緬甸。為了逼迫清廷盡快簽署條約,居中調(diào)停的羅伯特爵士居然扣押了中部各省通過京杭大運河往北京輸送糧食的船只。北京有兩百萬已經(jīng)不那么風光的滿清貴族,也就是所謂的旗人。他們終身享有現(xiàn)銀俸祿,糧食、肉食、棉布、絲綢、毛皮都免費配給。漕運一停,朝廷只好接受兩大強國強加的條款。法國人擁有了安南的主權(quán)、鐵路經(jīng)營權(quán)和兩大港口的所有權(quán)。他們還通過條約為羅馬天主教傳教士爭取到了更多的特權(quán)。這就導致了四川等地出現(xiàn)了敵視洋教的情緒,而基督徒們也沒有想辦法撫平這種情緒,致使這種情緒越積越濃,終于在19年的義和團起義中大爆發(fā)。
其實,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西方列強強加在中國人頭上的各項條約,其內(nèi)容不外乎索要賠款及在華的種種特權(quán),同時也包括給在華傳教的“圣教門徒”大開方便之門的諸項條款。甚至外國商行對這些“圣教門徒”也嘖有煩言。
四川是羅馬天主教傳教士挺進中亞的前哨主陣地。法國的牧師們從成都出發(fā),經(jīng)過長途跋涉,到達西藏和蒙古。假如他們打著宗教的幌子所從事的那些非宗教的勾當不是過于明目張膽,他們的勇氣和吃苦耐勞還是值得贊許的。天主教的牧師和主教會在洪水和饑荒的時候把整個村子買下來,依靠武力霸占城市里最好的地塊修建教堂。他們把原來的住戶攆走,卻不付任何補償。天主教的牧師們組織了自己的武裝,其權(quán)勢甚至凌駕于中國當?shù)氐男姓L官。有些主教被賜予知府加總兵的職權(quán)。他們乘坐八抬大轎,前面有人鳴鑼開道,從街上走過時,所有人都要放下手頭的活計,站起身來,解開頭巾,向主教大人鞠躬致敬,心頭忍受著被竹杠擊打般的痛楚。
沒有人敢告牧師或洋教徒的狀。牧師們像外交官一樣享有豁免權(quán);洋教徒們也聲稱自己不受法律約束。在教會的庇護下,洋教徒們可以為所欲為,可以逃避一般的法律責任。他們只要說自己在抵制“異教習俗”,就可以要求教會的保護。在堂上,洋教徒不用像其他人那樣下跪。他們說自己只接受基督教的教義,用不著服從中國的法律。他們太霸道了,老百姓都說“雞蛋哪能碰石頭!”誰都不敢控告洋教徒。許多書都記滿了這些“圣教門徒”的斑斑劣跡。
因此,在1885年和1886年,四川的許多地區(qū)都出現(xiàn)了反天主教的暴動。有些城市里的官紳家庭也卷入其中。我們家也卷了進去。
我母親極為疼愛的干女兒是一戶李姓商人的獨生女。長江沿岸的港口對外國人開放后,她父親給洋行做一個小買辦賺了些錢。商人的妻子和我母親結(jié)拜為干姊妹,相約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子女一樣對待對方的子女。
有個姓屠的洋教徒,也跟洋行做買賣,但實力更雄厚。因為是“吃洋教”的,大家都瞧不起這個屠姓商人,但也怕他。他幫洋牧師買房子、買地,幫他們找譯員和僮仆,從每一樁交易中收取傭金,據(jù)說連洋人家的花匠也要付給他回扣。每有針對洋教徒的訟案發(fā)生,屠姓商人便上下其手,對當?shù)氐男姓賳T或威脅或賄賂,就因為他的背后有主教給他撐腰。當時四川流行著這么一句話:“當官的見了信洋教的羊拉的屎也會鞠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