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世紀八十到九十年代,我在新華社樂隊當過近十年的鍵盤手。新華社樂隊很有些歷史感,成立于六十年代。如果說,樂隊從創(chuàng)始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起步期、巡回下鄉(xiāng)、“文革”文藝宣傳隊和21世紀轉(zhuǎn)型時期的話,那么我所在時期的重要標志是交誼舞大普及,當時新華社樂隊的主要任務是給本單位的交誼舞會伴奏。
新華社的職工一直都比較能鬧騰,那時候每兩周一次的舞會總是把食堂擠得滿滿的。
舞會一般七點鐘開始。六點半過后,來自各個部門的樂隊成員陸續(xù)趕到,有的從采訪現(xiàn)場歸來,有的剛剛簽完稿件,有的嘴里嚼著包子一路跑過來。電子琴接好了電,薩克斯管吹出A音,小提琴、吉他、小號跟著一通嗚嗚對音。
能玩各種樂器的黨委辦公室的范有良,開始琢磨今天是拉二胡還是上小提琴。
食堂的桌椅被清到了一邊,地上還是有些油膩,新華社俱樂部的工作人員用掃地的簸箕盛滿滑石粉,一路灑過去,馬上有人跟上,用腳把白色的粉末攤開,順便自己來個旋轉(zhuǎn),公益加熱身。
還有五分鐘就七點了,鼓手是外面邀請的,到得比較晚。指揮董漢杰跺著腳說:“大家?guī)兔ο劝压慕o他支起來。”
人終于齊了。食堂白色日光燈被滅掉,改成彩燈。我們第一支曲子是四二拍的快節(jié)奏,把氣氛烘托起來。忠實的舞迷們早已等不及,第一支曲子就滿場繞著跳,把滑石粉踢得徹底沒影,也踢出了一片光滑的地面。
一般的樂隊都是鼓手敲下鼓槌起個頭,但是樂隊常年堅信我們的指揮董漢杰。我們都知道第二支曲子是慢三,但是老董還是很嚴肅地報出:《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
前奏是大家一起奏的,然后老董一只手臂猛地一壓,把我們?nèi)醋。硪恢皇謨?yōu)雅地旋轉(zhuǎn)給坐在前排的小提琴,然后主旋律就是一段如泣如訴的獨奏。
小提琴手周勇對音樂的表達趨于夸張,他除了不停地揉弦和制造顫音外,還加上豐富的身體動作。小提琴必須緊緊對著麥克風聲音才能傳出去,他的身體總是藝術地跟著旋律搖晃,結果出來的音效時強時弱,更加具有顫動效果。
這時樂隊仿佛被小提琴感染,大家都停了下來。我一邊按著鍵盤,一邊請求指揮和吉他:“大家給點和聲,給點和聲?!?/p>
新華社樂隊歷史上是以民樂為基礎的,所以對和聲不大重視,演奏這種西洋樂曲,經(jīng)常出現(xiàn)硬傷。但是我們每個人都個人技術好,一旦有點亂了,指揮老董就優(yōu)雅地用手一指,主旋律交給一個人,既不會亂,又能產(chǎn)生表演效果。就像足球場上球員傳來傳去越傳越亂,干脆把球交給一個人,讓他充分帶球充分表現(xiàn)。帶丟了沒關系,搶回來再交給另一個人重新帶,這樣觀眾就被球員個人技術所傾倒,不再去關注是不是得分了。
我們的樂隊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是都有很強的后備力量,每個位置都有替補。這要歸功于新華社人才濟濟,以及個別天才選手多才多能。比如,我的鍵盤手位置,范有良是備選,老范總是希望我在,這樣他可以選擇演奏別的好幾種樂器;小提琴周勇屬于駐場選手,經(jīng)久不衰,但是還有國際部著名記者許鉞乃,許大記者經(jīng)常擔任駐外記者,但是任何時候把他拉來,都可發(fā)揮作用;薩克斯有新華社俱樂部的老員工劉文玉;最泛濫的是手風琴,曾經(jīng)在中直機關歌詠大賽上,新華社有四架手風琴在臺上伴奏,氣勢上首先壓倒別人。但是后來由于我的電子琴模仿功能較強,傷了手風琴的積極性,新華社著名的手風琴手周宗真、王博廣等人漸漸疏于參加樂隊活動,只在重要場合才偶爾出馬。吉他手有當年著名的音樂玩家劉波、鄭春驊,美聲和民族音樂歌手有楊紹英、姬斌,還有黑管手夏福臨。那時沒有什么DJ,樂隊演奏間歇時,守在音響控制臺邊播放舞會音樂的總是老夏。
如果你感嘆今天街頭的交誼舞,什么曲子都能跳起來,這種功底來自新華社食堂。那時我們可著勁兒地給大家助興,中西樂曲,男女聲獨唱,男女聲對唱,樂隊什么曲子都能奏,舞者什么曲子都能跳起來。舞會就是一個世界音樂的大薈萃。
可是后來,交誼舞會不再時髦了,現(xiàn)在到了街頭,你仍然可以看到中老年舞者癡心的投入,但是他們?nèi)鄙僖粋€純粹的氛圍,比如說他們沒有現(xiàn)場樂隊,比如說他們地面上根本不灑滑石粉,根本就旋轉(zhuǎn)不起來。
新華社樂隊從上個世紀60年代走到今天,經(jīng)歷了一代代人。其最大的精神財富,就是讓激情永遠自然地流露,不論在田野鄉(xiāng)村,國家級的劇院,還是在新華社的食堂,我們的樂手、歌手們,給一個調(diào)就唱起來奏起來,給一片空間,就把它變成精彩的舞臺。這就像新華社活躍在全世界新聞第一線的編輯記者,哪里有新聞,哪里就有他們的身影;走到哪里,精彩的新聞就從他們的筆下和鍵盤間發(fā)出。
20年前的那一撥,已經(jīng)不在樂隊的一線,許多已經(jīng)成就了新的事業(yè)。比如歌手姬斌是《瞭望周刊》和《環(huán)球雜志》的總編輯;手風琴手周宗真現(xiàn)在做公關公司的老總;吉他手劉波是跨國公司中國區(qū)總經(jīng)理。
不久前一個過去的同事說,在一個炎熱的夏天的午后,他去新華社宿舍小區(qū)辦事,院子里的樹蔭下老人們擺著棋局,或者圍成一圈打著牌,這時突然傳出一段二胡的聲音,屏住呼吸傾聽,覺得弦聲漸深漸近,如泣如訴,令人動容。一位老者在樹下旁若無人地鼓弦,《二泉映月》的旋律和著夏日的蟬聲,在躁動的空氣中回旋著定格。
不用猜,能如此出入無人之境者,正是現(xiàn)已退休的前新華社樂隊的范有良。在那一瞬間,我的耳邊又回響起樂隊中老范那些精彩的Solo,樂手們那些即興的配合,小小的失誤,還有那種無須動作和眼神就能形成的默契。
什么時候,我們這些老家伙們再湊起來,在新華社重開懷舊創(chuàng)新的交誼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