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鏡吾先生生活簡樸也是出了名的。在夏天,他家里只有一件大褂,掛在書房的墻壁上,父子三人誰外出誰穿。因為三個人身材高矮不同,總有人穿起來不合身,他也不以為意。他特別愛穿舊衣服,不肯穿新衣服,尤其不愿穿貴重的衣服。
壽先生很守信用。他向人借書,借期一到,立即歸還,并且絕無損壞。
他很講究禮節(jié),見客一定要衣冠整齊,夏天從不赤膊見客。一天,周家一個人去拜訪他,他正赤膊坐在書房里看書,見有人來,倉促間找不到長衫,就急忙到外面拿了一件曬得發(fā)燙的皮袍子披上。來人見此情景,怕他中暑,就自己也脫成一個赤膊,并請他將皮袍子脫下來。他執(zhí)意不肯,連說:“赤膊見客,荒唐!荒唐!”來人沒有辦法,本為辦事而來,只好按下不表,告辭而去。
學(xué)生初進書塾,得按規(guī)定行禮。先是拜至圣先師孔子,三味書屋里沒有孔子的牌位,學(xué)生就對著那塊匾額和《松鹿圖》行禮。接著是向先生行禮,他站在旁邊和藹地答禮。
書屋里有很多規(guī)矩:坐得要直,書桌上書本要放端正,不許在墻上亂涂亂畫,背書咬字要清楚,不許無故曠課,不許遲到早退,等等。
魯迅在來三味書屋之前是讀過一些書的,只是不那么正規(guī)。到壽先生門下,才知道讀書之苦。先生開始對他很嚴(yán)厲。而那死記硬背的老式教法也使他不能適應(yīng)。尤其難受的是,學(xué)生必須壓抑自己的好奇心,不能隨便提問。
魯迅不知從哪里聽來一個故事,說漢朝的東方朔認識一種蟲,名字叫“怪哉”,是地下的冤魂所化成,用酒一澆,就會消釋。他很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去查書,自己沒有能力,現(xiàn)在可以問問老師了。
他終于利用給先生背書的機會請教道:“先生,‘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毕壬懿桓吲d,甚至怒形于色了。
也許,老師是覺得像他這樣少不更事的學(xué)生,應(yīng)該好好讀經(jīng)書,旁騖“怪哉”這類東西,耽誤時間而且沒有益處。
三味書屋的讀書生活總的說是單調(diào)的。壽先生規(guī)定:學(xué)生每到月中要背出上半月讀過的書,月底要會背一個月里讀過的書,到年底要背出一年所讀過的書。誰如果背不出,誰就要受責(zé)罰。
先生的桌子上放著一把戒尺,學(xué)生最怕的就是這戒尺。有些塾師把學(xué)生的手背頂著桌角,打起來很著實,幾下就能把手打腫。壽先生對于學(xué)生雖然要求嚴(yán)格,卻很少用戒尺。即便用,也是在手心上輕輕地拍打幾下。
學(xué)生們讀經(jīng)為了應(yīng)試,老師既然無意于科舉,就樂得讀自己喜愛的文章。因此,在課堂上,學(xué)生們放開喉嚨,高聲誦讀“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或者“上九潛龍勿用”,或者“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桔柚”,老師呢?則搖頭晃腦地讀他的四六文:
玉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傾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p>
學(xué)生們看到老師讀書時陶醉的神情,臉上帶著微笑,把頭仰起,向后面拗過去,拗過去心想,這一定是很好的文章。然而自己讀的書怎么就這般沒意思呢?
老師這么沉醉的時候,對貪玩的學(xué)生是很相宜的。書屋的后面也有一個小園,可以讓學(xué)生們在枯燥的讀書之余,換換口味。小園的東墻腳有一個磚砌的花壇,里邊種的是臘梅花,園的左右兩面種的是幾十年的幾乎合抱的桂花樹,每年秋天,花香襲人。同學(xué)們有時趁壽先生不注意,溜進小園,或者去折臘梅花,或者在地上或桂花樹上找蟬蛻,有時候則因長夏無聊,捉了蒼蠅喂螞蟻,看螞蟻群策群力搬動碩大的蒼蠅,實在壯觀。但是,出去一兩個不要緊,出去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讀完了一章,低下頭看看,見屋里只稀疏地坐著幾個學(xué)生,就會大叫起來:
“人都到哪里去了?!”
大家一個一個地陸續(xù)走回來。像這時候,老師就應(yīng)該用他的法寶——戒尺,或者罰跪。但壽先生一般不用這些個手段,他只是瞪幾眼,厲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