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補(bǔ)習(xí)算術(shù)，我和她對面坐的時候很多，我做著算題，她也低頭改卷子。在我抬頭凝思的時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云的頭發(fā)，雪白的脖子，很長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勻稱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里漸漸生了說不出的敬慕和愛戀。在我偷看她的時候，有時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接，出神地露著潤白的牙齒向我一笑，我就要紅起臉，低下頭，心里亂半天，又喜歡，又難過，自己莫名其妙。

從校長到同學(xué)，沒有一個愿意聽到有人向Ｔ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長固不愿意失去一位好同事，我們也不愿意失去一位好教師。同時我們還有一種私意，以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男子，配作Ｔ女士的丈夫，然而向Ｔ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時總在十個以上，有的是我們的男教師，有的是校外的人士。我們對于Ｔ女士的追求者，一律取一種譏笑鄙夷的態(tài)度。對于男教師們，我們不敢怎么樣，只在背地里替他們起上種種的綽號，如“癩蛤蟆”、“雙料癩蛤蟆”之類。對于校外的人士，我們的膽子就大一些，看見他們坐在會議室里或是在校門口徘徊，我們總是大聲咳嗽，或是從他們背后投些很小的石子，他們回頭看時，我們就三五成群地哄哄笑著，昂然走過。

Ｔ女士自己對于追求者的態(tài)度，總是很莊重很大方。對于討厭一點(diǎn)的人，就在他們的情書上，打紅叉退了回去。對于不大討厭的，她也不取積極的態(tài)度，仿佛對于婚姻問題不感興趣。她很孝順，因?yàn)闆]有弟兄，她便和她的父親守在一起，下課后常?？匆娝鲋先?，出來散步，白發(fā)紅顏，相映如畫。

在這里，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實(shí)，雖然在當(dāng)時并不可笑。那時我們在圣經(jīng)班里，正讀著“所羅門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調(diào)，寫了些贊美Ｔ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練習(xí)簿的后面，一頁一頁地寫下疊起。積了有十幾篇，既不敢給人看，又不忍毀去。那時我們都用很厚的牛皮紙包書面，我便把這十幾篇尊貴的作品，折存在兩層書皮之間。有一天被一位同學(xué)翻了出來，當(dāng)眾誦讀，大家都以為我是對于隔壁女校的女生發(fā)生了戀愛，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說出實(shí)話，只好漲紅著臉，趕過去搶來撕掉。從此連雅歌也不敢寫了，那年我是十五歲。

我從中學(xué)畢業(yè)的那一年，Ｔ女士也離開了學(xué)校，到別地方做事去了，但我們?nèi)猿Ｓ幸娒娴臋C(jī)會。每次看見我，她總有勉勵安慰的話，也常有些事要我?guī)兔Γ绶g些短篇文字之類，我總是謹(jǐn)慎行事，寧可將大學(xué)里功課挪后，不肯耽誤她的事情。

她做著很好的事業(yè)，很大的事業(yè)，至死未結(jié)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于上海，追悼哀殮她的，有幾萬人。我是在從波士頓到紐約的火車上，得到了這個消息，車窗外飛掠過去的一大片的楓林秋葉，盡消失了艷紅的顏色，我忽然流下淚來，這是母親死后第一次的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