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大概是零晨,我姐姐回家后,把我推醒的。她說你怎么趴在凳子上睡覺呢?她又說你看沒看見爸的手表???我搖搖頭。我的枕在耳朵邊的手悄悄地動了動,把表握在手心里,然后又把手藏進(jìn)衣兜。她四下里看著,又跑到我爸媽房里去找了一遍,說:“奇怪,家里沒他的表,叫我找什么表?”
她把我抱到我的竹床上,幫我脫掉套在腳上的鞋,打來一盆水,給我洗臉洗腳。她給我搓腿時老捏我的腿骨,似乎懷疑我腿上根本沒長骨頭。我的腿細(xì)瘦灰白,跟蛇一樣又涼又軟,而她的手茁壯紅潤。她一邊用腳布給我擦腳,一邊問我,“你猜媽生了個什么?”我搖搖頭。我的心思在我的手心里,瑞士手表就在那兒響著,可她一點(diǎn)也沒聽見,她說:“一個弟弟?!?
她去倒水時我把手表塞到了我的枕頭下。我睡的這張竹床缺了一條腿,那條腿是用幾塊磚代替的。天氣似乎是初夏,竹床上鋪了張草席,我躺在草席上一動不動。瑞士手表隔著蘆花枕頭在我耳邊響著,聲音很小但很清晰,可我沒有再夢見自己奔跑。早晨醒來后我怔怔地坐著,從枕頭下又把表捏在手心里。手心里的汗把表都浸濕了。
我姐姐已經(jīng)煮好了水泡飯,給我盛了一碗,她自己吃完了,又去廚房里給我媽煮面條。她很會做家務(wù)。她對做家務(wù)有一種熱情。除了做家務(wù),她還對毛主席像章充滿了熱情。她有十幾個毛主席像章,大小都有,有一個比酒杯口還大,我們都叫它“紅太陽放光芒”。那時候老鼠街一帶的小青皮們最喜歡搶像章,還專搶女孩子,他們一箭雙雕,把像章和胸脯都按住,意味十足地抓一把。我姐姐也被人家這么抓過幾次,衣服都被扯破了,但她不怕,她把破洞補(bǔ)好,再將“紅太陽放光芒”扣在補(bǔ)丁上。那天她胸前戴的就是“紅太陽放光芒”。她用毛巾包一只裝滿面條的搪瓷把缸時,忽然看見了桌子上那塊汗膩膩的手表,她眉一跳,轉(zhuǎn)臉看著我:
“李文兵,怎么回事?”
我不看她,我趴在凳子上,仰臉看著西北角上的那根煙囪和它噴出的煙。煙囪是發(fā)電廠的,很高,噴出的煙像烏云一樣。
她出門時狠狠地按一下我的頭。
她提著一把缸面條,兜里揣著我爸的瑞士手表,從老鼠街到紅旗路五金交電門市部門口,在那里擠二路公共汽車。下車以后,在去婦幼保健院的路上,她碰到了她的同學(xué)魏紅。魏紅是個很熱情的人,那時候在“叢中笑”戰(zhàn)斗兵團(tuán)當(dāng)宣傳部長。魏紅吃驚地說:“李玖妍,你怎么還在給你媽送面條呢?你要做逍遙派嗎?”李玖妍說怎么了?魏紅說:“你不知道斗爭多激烈?人家要搶我們的陣地呀!”李玖妍一聽,叫魏紅等等她,然后風(fēng)一般跑進(jìn)醫(yī)院,把面條和手表往我媽的床頭柜上一放,轉(zhuǎn)身就往外跑。
三天后我看見了我弟弟,我媽抱著他從醫(yī)院里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