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希望他能對我母親好一點。不要再逼迫她做她不喜歡的事。我甚至希望他能另有女人。但你知道,有些事情我壓根就插不上話。
其實我對父親也不是完全沒有溫暖的印象。記憶中我最歡喜的,莫過于隨父親回老家探親或是過節(jié)。至少在那時,我可以看到他操著土話,游刃有余地穿梭于我極端陌生的人群中。那是與他在上海截然不同的樣子。面對那些面目褶皺、蒼老的鄉(xiāng)親,他會表現(xiàn)得異常熱切,雖然這熱切中包含著只有我能讀到的輕蔑。那是不知從何時起就癡纏他的頑疾,我不知道他是從何時習(xí)得的,但如今早已病入膏肓。
從前聽我母親說過,父親早年并不是這樣的。或者說,作為外公學(xué)生的父親當(dāng)年從來不曾表現(xiàn)出超越于“謙卑”之外的一絲一毫野心。也許連他自己也無法想象,歲月可以將一個人磨蝕成怎樣的形象。反正如今是再難以分辨,他那些迥異的面目,究竟是因為虛偽,還是因為流變。
坦白說我父親對我母親并不好。他不愛她,或許他結(jié)婚時的處境,尚不足以閑暇到去思考什么是愛。他出身低微,卻少年敦敏,深得師長喜愛。他只身一人到城市求學(xué),幫過他的人無數(shù),他如今也悉數(shù)重謝。除了我母親之外,所有人都恭維他知恩圖報。但當(dāng)他攢到足夠的資本解放身心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我。他將我視做驕傲的投資,不遺余力地栽培我,而如今,即使他看起來對于我的處境十分滿意,間中也夾雜著些許得意:我到底是,始終沒有超越他。這是他樂于看到的。
我的外公外婆死于退休前旅行中的泥石流。父親悉數(shù)繼承了賠償款,那其實也不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但我母親驟然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我想她的抑郁從那時起就從未好轉(zhuǎn)。當(dāng)然,我母親對金錢毫無貪念。因她一生都沒有受過窮,那是她唯一的福氣??伤质亲非缶裥腋5娜耍谑禽?shù)酶鼜氐住?/p>
我看過她從前寫給我父親的情書,那些信在她神神叨叨以后,被詭異地塞在了茶幾下的核心刊物中。她的字寫得不好,但卻看得出來使出了勁道。她寫著:
“歡迎你以后常來我家。還有,你可不可以以后不要再叫我小楊?!?/p>
那時我外公家住在醫(yī)學(xué)院路附近,行道樹是那種常見的法國梧桐。我猜想我母親是再也不想走一走那條僻靜的街道。而我父親縱使開車路過,也斷然不會引發(fā)絲毫追緬。
也許有一天,我和林瑋質(zhì)會變成這樣,我和孫吟也會變成這樣。那些重要的路,從驚喜一點點走到漫長的麻木,也未必花得了多少年。在青春的回憶中,時間是碎紙機、是垃圾桶,在摧毀歡聲笑語的同時,也將吵罵聲默默地消了音。小的時候我會責(zé)怪父母不夠相愛,長大以后才發(fā)現(xiàn),要找一個人好好愛下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自己都做不到,他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