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不理解哇玉昆特的想法,更不理解他父親為什么對他那么壞,對他妹妹那么好。我把我的不理解說給我姥爺聽。姥爺說,圖而隆做到這一步就已經算是大恩大德了。這算什么話?我的困惑如同雪霧散盡后的原野,那么大,那么深。
圖而隆原先是合盛奎商棧的伙計。姥爺讓他做的事便是在荒原四處奔跑著為商棧收購貨物。他經年累月和牧人們打交道,學會了藏語,也給自己起了一個藏族的名字,因為藏民喜歡漢人起他們的名字。商棧關閉以后他就陪伴姥爺定居在了欣欣格拉。可是姥爺,我想知道更多更多。比如,圖而隆的兩個孩子并不需要和他們的父親一樣滿荒原奔走,為什么也都起了藏族人的名字?
我們吃完面片后就向圖而隆一家告辭。哇玉昆特攥住我的手大聲問道,你想不想我?沒等我回答他就使勁一捏,疼得我連聲哎喲。他松開我哈哈大笑,說,你要不想我,我就揍你,就叫狼吃掉你。我低下頭去一句不吭,但在心里卻一個勁地說,想,想,我要是不想我就不是人養(yǎng)的。就要上馬車了。圖而隆央求我姥爺?shù)搅丝h城后幫他們一家找房子。姥爺一邊嘆氣一邊答應?,斮惣趴蘖?。從我們到她家后她沒說過一句話。現(xiàn)在她說話了。她的話是白瑪瑙珠一樣剔透的晶體。我母親把她摟在懷里說,好我的尕丫頭兒哩,你別哭嘛。你一哭,大家都得跟上了哭。說著我母親就哽咽起來。對這種場面我懵懂無知。我像個呆子一樣左顧右盼,然后第一個跳上了馬車。馬車是雇來的,車夫是縣城里的。
我們上路了。我們沿著那條車前草已經枯萎的馬路一直向下。冬天的寂靜里,無聲地滾動著白色與蒼涼。
為什么我不能認為瑪賽吉雅的淚是因我而流的?在我懷想欣欣格拉的那些日子里,我覺得我應該這樣認為。甚至我應該相信,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已經具備了渴望愛情和傳遞愛情的全部能力。她愛上了我。她不忍心和我分別。她日日夜夜思念著我。當她不勝悲痛的時候。她就來縣城找我了。
那是我們分別后的第四個冬天。那個冬天幾乎每隔一個星期就有一場大雪。出奇的寒冷把我們冰得骨頭都在嘎嘎作響。姥爺給圖而隆一家在縣城西邊租定了兩間簡陋的土坯房。房主是一個過去曾當過千戶的縣人大代表,是我姥爺經商時的老相識,所以租金很便宜,一個月只收三塊錢。在一個揚風攪雪的傍晚,我從學校跑回家去,一進門就愣了。哇玉昆特赫然站在我面前。他長得更大更高更粗更壯了,酷似我在賽馬會上見過的那些騎手。他審視著我,像大人那些面帶成熟的微笑?;貋砝?,學生娃?他問我。我嗯一聲,掩飾著激動,回身將書包放到炕沿上。這時我看到了圖而隆那張令人望而生畏的臉,看到我一想起來就會心顫的瑪賽吉雅坐在炕上她父親的身后。我感到緊張,感到我心中的秘密已經暴露無遺,感到她那雙向我問好的眼睛具有一種深不可測的威力。她大了,她的眼睛也大了,她的所有一切都脹大起來,包括她那荒原賦予的美麗。她已經是一個大姑娘了,已經和我記憶中的她判若兩人。而我卻和過去沒什么區(qū)別,我仍然是個小孩子。我慚愧得無地自容,緋紅了臉,轉身走開。我走進廚房去,對正在做飯的我母親和尕姨娘說,我餓了。母親說,等一會,一起吃。我說,我給你們拉風匣。尕姨娘笑道,你今兒怎么了?這么勤快。我又說,我餓了。我坐在風匣前呼哧呼哧拉起來。尕姨娘詭詭地笑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