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錦緞的被面下,在空襲警報不斷劃過的夜晚里,偶爾,我會感覺到一團熱火在肯直立的那家伙里燃燒著。勃起不請自來,像個痛苦般地等待著,一種必須被平撫的痛苦,在他修長身軀下半部的正中央。一會兒后,在被精液和淚水——從他沒戴眼鏡的雙眼里流出來——濡濕的床上,睡意迅速朝我倆襲來。漣漪蕩漾的睡眠,像潮水遠退時的沙灘。
走,看鴿子去,肯說,一邊用他的黑色格紋手帕擦拭厚厚的鏡片。
我們往市集北端走去。陽光熾烈。又一個初夏的上午添進世紀之臺上的柱樁中。我們瞧見兩只蝴蝶盤旋著向上飛舞,它們帶著園圃的菜蔬來到城市的中心。大教堂的鐘敲了十一下。
每天每日,都有數(shù)以百計的波蘭訪客爬上大教堂鐘塔里的螺旋石梯,眺望維斯圖拉河,用手指觸摸齊格蒙特鐘(Zygmunt Bell )巨大的鐘舌。齊格蒙特鐘鑄于1520 年,重十一噸。傳說觸摸它的鐘舌能為愛情帶來好運。
我們從一個賣吹風機的男人身邊經(jīng)過。一百五十茲羅提一把,意思是,它們八成是偷來的。他正在展示其中一把,
叫住一個路過的小孩:過來,小寶貝兒,我可以讓你看起來
很酷喔!女孩笑了,同意了,她的頭發(fā)披散開,隨風飄動。
Slicznie ,她喊著。
我很漂亮,肯笑著為我翻譯。
接著,我看見一群男人擠作一團。要不是因為他們伸長的脖子以及空氣中的靜謐氣氛,我會說他們正在聽音樂。等我們走近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聚在一張桌子四周,桌上有一百只關(guān)在木柵里的鴿子,每籠五或六只。鳥兒們的毛色大小紛繁不一,但每一只的顏色里,都有一抹閃閃發(fā)光的藍灰色,在這抹閃光中,有著克拉科夫天空的某種東西。桌上的這些鴿子,宛如被帶回地面的一份份天空樣本。也許,這就是為什么那些男人看起來像在聽音樂。
沒人知道,肯說,信鴿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的。它們在晴朗的天氣中飛行時,可以看到前方三十公里處,但這仍然無法解釋它們準確無誤的方向感。1870 年巴黎封鎖期間,百萬條給巴黎居民的訊息,是由五十只鴿子送達的。那是微縮攝影技術(shù)第一次如此大規(guī)模地運用。他們把信件微縮,將數(shù)百封信件的內(nèi)容縮制在一張只有一兩克重的微型膠片上。然后,等信鴿帶著膠片飛抵時,再把信件放大、復制、分類。膠卷和信鴿!歷史真是奇妙,竟能創(chuàng)造出這么奇怪的組合。
有些鴿子已經(jīng)被抓出籠外,正在接受鴿迷的專業(yè)檢查。他們用兩根手指輕輕捏住鴿子的身體,測量腳的長度,用拇指溫柔觸壓它們平坦的頭頂,伸展它們的翅膀,整個過程中他們都把鴿子當成戰(zhàn)利品似的緊緊貼在胸前。
你不覺得很難想象嗎,肯握著我的手臂說,用代表和平的信鴿去傳遞那些慘絕人寰的災難消息?那些訊息可能是宣告戰(zhàn)敗,也可能是請求援助,但是把鴿子拋入天空好讓它飛往家鄉(xiāng)的這個姿勢,不總是必然包含著某種希望嗎?古埃及的水手有個習慣,他們會在遠海放出鴿子,告訴他們的家人,他們正在返航的路上。
我看著其中一只鴿子的眼睛,像珠子般有著紅色瞳孔的眼睛。它什么也沒看,因為它知道,它被抓住,無法動彈。我很好奇那盤國際象棋進行得怎樣了,我說。于是我們信步走向市集的另一頭。
棋盤上還剩下十六只棋子。柴德雷克還有國王、相和五只小卒。他正抬頭望著天空,像是在尋找靈感。阿伯拉姆看手表。二十三分鐘了!他宣布道。
下國際象棋本來就不能急嘛,一位顧客評論著。
他有一步好棋,肯小聲說,但我打賭他不會發(fā)現(xiàn)。
把相走到C5 ,對嗎?
不是,你這個白癡,把他的國王走到F1 才對。
那你告訴他啊。
死人是不能下棋的!
聽到肯說出這幾個字,我為他的死感到深深的痛苦。這時,他用雙手抱住頭,朝左右兩邊轉(zhuǎn)動著,仿佛那是一盞探照燈。他等著我笑,以前他每次耍這種小丑把戲時,我都會笑。他沒看出我的痛苦。我確實笑了。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離開軍隊,回到家里,但他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我寫信給他,寄到我所知道的最后一個地址,沒有回音。來年,他寄了一張明信片給我父母,明信片是從某個不太可能的地方寄過來的,像是冰島或澤西,他在上面詢問我們是否可以共度圣誕,而我們共度了那個圣誕節(jié)。他帶了一位女性戰(zhàn)地攝影師一同前來,我想她是個捷克人。我們一起做圣誕游戲,我們開心談笑,他還取笑我母親說她所有的食物都是從黑市買來的。
我倆之間,還是有著同一個合謀。我們都不左顧右盼,也不退卻絲毫。我們感受到同樣的愛:只是情勢已經(jīng)變了。Passeur 已經(jīng)發(fā)出命令;邊界被不斷跨越。
幾年過去了。最后一次見他時,我倆加上我朋友阿南特(Anant )開了整晚的車從倫敦到日內(nèi)瓦。在我們穿越塞納河畔沙蒂永(Chatillon-sur-Seine )附近的森林時,我們聽到柯川在收音機里演奏《我的最愛》(My Favourite Things )。就是在這趟旅程中,肯告訴我他就要回新西蘭了。那年他六十五歲。我沒問他為什么,因為我不想聽他說出:為了去死。
我裝作相信他一定會再回到歐洲。對于這點,他是這樣回答的:在那兒,在新西蘭,約翰,最好的東西就是草地!這世上再沒有那么翠綠的草地了。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始終不知道他死于哪一天,死于什么原因。
在諾維廣場上,一堆偷來的吹風機,包了糖漬橘片的蜂蜜面包,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并希望把衣服賣掉的女人,雅古希婭和她這會兒幾乎已經(jīng)空了的籃子,必須盡快賣掉吃掉因為無法久放的黑櫻桃,裝著鹽漬鯡魚的桶,CD 上艾娃·德馬齊克24 的歌聲——唱著她那些抗議歌曲中的一首,在這所有的一切當中,我第一次為他的死感到深深的痛苦。
我甚至沒瞥一眼肯剛剛站著的地方,因為他不會在那里了。我獨自走著,經(jīng)過理發(fā)店,經(jīng)過小湯館,經(jīng)過那些坐在板凳上的婦人。
某種不知名的東西拉著我走回那些鴿子的地方。我到了以后,一名男子朝我轉(zhuǎn)過身來,仿佛猜出了我的憂傷──這世界還有哪個國家比波蘭更習慣與憂傷這種情感妥協(xié)共處呢?他把手上握著的那只信鴿遞給我,臉上沒有笑容。
它的羽毛摸起來有點濕滑──像緞子。這些小東西的胸膛中央有條分界線,和貓頭鷹一樣。對于它的身形而言,它簡直沒有重量。我抱著它,緊貼胸口。
我離開諾維廣場,問過兩個路人后找到提款機。我從那兒回到米歐多瓦街的小民宿,躺倒在床上。天氣酷熱,帶著東歐平原那種不確定的蒸騰熱氣?,F(xiàn)在,我可以哭了。然后,我閉上眼睛,想象我正在洗一副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