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島渚《青春殘酷物語》(1960)中清(川津佑介飾)對真琴(桑野美由紀飾)的折磨往往令人有摸不著頭腦之感,那種把情人捉弄耍玩的表現(xiàn)幾近變態(tài)。本來兩人獨處時,自然可以放下世間的成規(guī),讓衷情互訴,可是清卻把真琴視為時代氣氛的反照,而把自己的莫名煩躁憤怒發(fā)泄在對方身上——正是“表”與“里”定位的不一致,才造成了上述“變態(tài)”情況。而在今井正的《兄妹》(1976)中,一家人賴以存活的河水正奄奄一息,帶出各人于時代變遷中做垂死掙扎的平衡映照。
哥哥伊之(草刈正雄飾)對大妹雯子(秋吉久美子飾)的毒辣刻薄指摘,與清對真琴給人的感覺相若,直到后來他把雯子男友痛毆一頓,才知道他是為了減輕雯子于家中的壓力,才把歹角身份套在自己頭上。其中的“變態(tài)”失衡,同樣正好在于“表”與“里”位置的糾纏不清。伊之一方面希望可代父維持家庭里的“建前”(父親因河道的變遷,而成了一個終日借酒逃避的糟老頭,再不能勝任父親的職責),對雯子的未婚懷孕惹來閑言加以譴責;與此同時,他身為與雯子感情極好的長兄,又因未能出言安慰而心如刀割。在家庭之內(nèi),他選擇了以“建前”而非“本音”的角度去面對雯子,由是造成上述場面的出現(xiàn)。而兩個例子中“表”與“里”失調(diào)的情況,都和時代的潛背景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青春殘酷物語》在清折磨真琴之前,交代了兩人身處學生運動正熾的時期,因不知可怎樣響應而導致內(nèi)在的紊亂。《兄妹》中的河流從影響全家人的生計到融入內(nèi)在改變各自的心理——在行將崩潰的一切面前,究竟要力圖抗拒時代洪流,還是順勢求存?在在構(gòu)成劇中人怪異行為的暗中因由,其中因應情勢所做的變化,也正是與時代互動求變之中所帶出的常與變的更替演繹。
無父社會的影響
自1970年代開始,原先社會上的政治激蕩元素逐漸褪色,代之而起的是社會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變化。其中尤以“無父社會”的漸漸成型對整體家庭及下一代的成長有根源性的影響,此名詞也是土居健郎在另一名著《依賴的構(gòu)造》(日文版初版于1971年,我用的是英文翻譯版:Takeo Doi,“The Anatomy of Dependence”)中,率先提出應用于日本社會的分析概念。除了經(jīng)濟上因父親時常要加班及應酬而致失去與家庭成員的溝通聯(lián)系,令母親在家庭內(nèi)的角色重要性大幅提升外,更關(guān)鍵的是,父親已不可能再承擔文化傳承的角色了。土居健郎指出,在“無父社會”中的父親正好處于疏離的兩難位置,一方面他們已直覺地感知現(xiàn)代社會正走上危機之路(物化抬頭、逐漸引出過勞死和環(huán)境破壞等多重困擾),而從心底里不欲子女盲目接受社會化原則并置身其中;不過他們同時又代表了既定的法規(guī)原則,要把“建前”傳遞給下一代來維系制度上的自然運作,否則便會連自己的立身之處也不保。由于處于上述的兩難位置,這一代的父親都未能好好勝任作為文化傳承者的角色,甚至不少以工作繁忙作為逃避的借口來繞過問題。由是問題一代傳一代的情況下惡化下去,不少人因而再不懂得如何去當一個父親。著名的傳媒人新井滿便曾在《痛苦的教父》中提到因和父親失去聯(lián)系而導致對下一代手足無措的情況:“但是當我做了父親時,卻不知道如何批評教育孩子,因為我從來沒有被父親訓斥的經(jīng)歷。而且我也不懂得如何表揚孩子,因為我也沒有被父親表揚的經(jīng)驗?!保ㄒ姟段已壑械母改浮罚毡景讞钌?,廣西教育出版社中譯本,1999)這一種現(xiàn)實社會里的變遷,于日本映畫中便產(chǎn)生對新家庭關(guān)系的追求,而其中又多以父母缺席或上一代的角色為負面形象來展開探究,森田芳光的《家庭游戲》(1983)便是一個典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