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奧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媽媽正在火邊做晚飯,德奧聽見外面有人喊爸爸的名字?!捌樟_斯普!普羅斯普!”那是媽媽的表兄,他從好幾公里外趕過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站在院外的籬笆旁,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生氣地沖德奧爸爸大喊:“你要干什么?你和你的老婆孩子會被燒死在房子里的!你真是傻到家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出去轉轉就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
德奧的爸爸和往常一樣非常生氣,可是他沒說什么。德奧的媽媽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然后對表兄說了聲“謝謝你”。
等德奧到了十幾歲的時候,關于那天晚上的記憶就變得朦朧起來。但他依然記得家里的男人們把堵著院子唯一出入口的木頭都搬走,然后他們就被趕進了一片茂密而漆黑的樹林中,爺爺養(yǎng)的狗一直在不安地叫著。他還記得哥哥問大人們這是怎么回事,可是沒人回答。
有好長一段時間,德奧家和其他一些住在附近的人家總是搬來搬去。家里的男人把牛趕到了安全的地方,孩子們同家里的女眷待在一起。晚上有時會雷電交加,下起傾盆大雨,到了白天,就會有一位成年婦女出門,從家里的菜園中帶點南瓜、香蕉和土豆回來作為糧食。女人們在山頭上一直觀察著,德奧聽見她們互相輕聲詢問有沒有看到著火的房子。最后,當他們回到家時,他們的牛圈被燒得精光。只有爺爺隆基諾帶著狗和長矛留下來,可到了最后時刻,他也不得不藏到香蕉林中。
不久,牛圈又重新建了起來,生活也恢復了往昔的平和。沒人告訴德奧當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也很聽話,沒敢向誰問起。二年級的時候,學校要求大家閱讀一本神話故事集,這本書中的每一個故事都令德奧驚懼不已,特別是那個名叫《頭,你是怎么死的?》的故事。故事是這么講的:
從前有個人外出散步,路上遇見一個頭顱滾過他的面前,他便開始不停地追問那個頭:“頭,你是怎么死的?”
那個頭回答:“你能不能接著走你的路,不要讓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死得很英勇,但你會被自己聒噪的舌頭害死!”
于是男人繼續(xù)散步,等到了目的地,他和人們說:“你們知道我看見什么了嗎?我在路上碰見一個頭在滾,我問它:‘頭,你是怎么死的?’他說:‘我死得很英勇,但你會被自己聒噪的舌頭害死?!?/p>
那些人說:“你要是不能讓我們見見那會說話的頭,我們就殺了你?!?/p>
那人便說:“好!要是那頭不說話,我隨便你們處置?!闭f完便領著人們上了路。
等他們找到那個頭,那人就開始和它說話,可是那頭什么也不說。無論那個人如何費盡口舌,那個頭就是不開口。人們很生氣,認為那人騙了他們,害他們白跑一趟,于是就揍了他一頓,打得他連路都走不了。人們走后,那人疼得躺在地上打起滾來,那會說話的頭此時卻開了口,在旁邊嘲笑他:“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會被自己的舌頭害死?!?/p>
這個故事的意思是你不能和外人說家里的問題,“家丑不可外揚”。當個安靜的孩子也許不會被表揚,但是如果你老是說個不停,就會被訓斥“Hora”——閉嘴!爸爸或爺爺就會說:“你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跟清晨的小鳥一樣煩人!”或者“你話怎么這么多,是寡婦養(yǎng)大的嗎?”而更常說的則是:“你最好別問,你可能不喜歡那個答案?!?/p>
第四章
紐約
1994年
德奧推著送貨車,沿著第89大街的人行道吃力地走著。這片區(qū)域十分繁華,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矗立在道路兩旁。德奧盯著這些富麗堂皇的建筑,感到十分壓抑,像是狠狠地被人羞辱了一番。眼前的景象仿佛在時刻提醒著他:你孤單一身,你不屬于這里。
有時,他眼中看到的并不是層層疊疊的高樓或來來往往的人群,而是家人的畫面:媽媽靦腆地笑了,露出平整潔白的牙齒,擁有一口好牙在布隆迪是人人羨慕的事;哥哥安托萬個頭不高,身材很是敦實,做事勇猛果斷,他還開玩笑說是他們小時候頭上負的重物阻礙了他長個子。德奧甚至能清楚地聽見安托萬的大笑聲。
可就在下一秒,德奧的思緒又跳轉到了那些可怕的回憶中。他又回到那個令他恐懼的畫面中,自己站在房頂已被燒焦的茅草屋的窗前,怔怔地往里看,里面的人都躺在地上,尸體殘缺不全。
這時他就會再次想起自己的家人。他們都怎么樣了?爺爺隆基諾、爸爸、媽媽、安托萬,還有弟弟妹妹,他無法控制地想象著他們受到殘忍虐待,尸體橫陳在泥地上的畫面……等回過神來,德奧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兩頰已經(jīng)沾滿了淚水,他在人潮之中一邊推著貨車行走一邊哭泣,引得行人頻頻側目。
1994年6月末的一天,德奧腸胃疼得厲害,腦子里一片混亂。他緊緊咬著牙,覺得胃縮成了一團,惡心的感覺越來越劇烈。德奧一整天沒吃什么東西,他甚至能想象那些蟲子在啃自己的胃。德奧覺得胃里可能生了某種蛔蟲或變形蟲,因為他在逃亡的路上喝了那么多骯臟渾濁的污水。醫(yī)生只要檢查他的排泄物,肯定就會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若是有設備,德奧自己就能做這個檢查。他在派克大街附近看到那些醫(yī)生的名字刻在大樓門口的黃銅名板上,可是不管他們收費如何,德奧都付不起。德奧也知道那種廣譜抗生素1能殺死肚子里的蟲子,可是這是在美國,他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有醫(yī)生處方才能拿甲硝噠唑?需要多少錢才能買到這種藥呢?
還好這次送貨還比較輕松,只需要走過三個街區(qū),而且德奧知道這個地方就在那個安靜小巧的圣托瑪斯教堂的隔壁。那兒只有一個前門,沒有便門,從人行道走幾個臺階就到了。
一個女人幾乎在德奧敲門的同時立刻打開了門。德奧抱著沉重的袋子側身往里走時,她為他抵著門門,面帶微笑。
“你好!”德奧的問候帶著濃重的法語口音。他終于掌握了這句話,就像小時候他學法語發(fā)音也費了老大工夫。那女人笑著說:“你好?!辈⒅附o德奧到廚房的路。德奧問旁邊的建筑是不是一座教堂,她說是,而這里就是教區(qū)住宅。德奧想給她留個好印象,于是告訴她自己很喜歡這兒。那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和氣——也許德奧能得到些小費。他沒再注意別的,放下商品和那女士一起往外走,她用法語問德奧:“你會說法語嗎?”
“是的,我會!”德奧開心地用法語回答。
這個女人叫名叫莎倫·麥肯納,她上身穿一件短衫,下身配一條簡單的綢裙,身材苗條,皮膚白皙,頭發(fā)是好看的金黃色,沒有一點年老的跡象。德奧想她可能和自己的媽媽差不多的年紀,或是年輕幾歲。她的法語不是很好,不過交流完全沒問題。她問了德奧幾個問題,了解一下他的基本情況。德奧很久沒有和別人“真正交流”過了,所以這次他特別激動,而且身體的不適也讓他懶得再費心力去記住以前因為話說得太多而吃的虧。
德奧和莎倫說了很多話,他覺得自己從未和陌生人講過如此多的話。他不僅告訴莎倫他從布隆迪來,還告訴她自己在盧旺達經(jīng)歷的暴力事件。德奧臨走前,莎倫在她那看起來有點亂糟糟的包里翻找了半天,然后給了他五美元的小費。
也許她給德奧小費,只是為了給他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讓他記住這即使只裹一條舊毯子,卻看起來依然優(yōu)雅美麗的女性。但對德奧來說,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她看上去真心實意地擔心自己、在意自己,德奧甚至覺得,她會歡迎自己再次前去拜訪她。于是過了幾天,德奧又去了。
德奧告訴莎倫他以前是個醫(yī)學院學生,他很想繼續(xù)上學然后當個醫(yī)生,莎倫對這件事情也很熱心。有那么一瞬間,德奧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可以夢想成真??墒钱斔龁柶鸬聤W父母的事情時,德奧猶豫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莎倫說她從新聞里聽到很多盧旺達的消息。德奧想:“天哪,我該怎么和她說?”
每個人都是一種威脅,甚至面前這個親切的女人。德奧支支吾吾地敷衍著,他現(xiàn)在只想逃走。德奧離開時,莎倫給了他一個擁抱。
德奧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充滿感情的碰觸了,可是,他卻在擔心她問的問題太多。如果他倆再見面,她一定會問起那些死去的人,在布隆迪,人們管這叫做Gusimbura。不過,很明顯,莎倫真心想要幫助德奧,于是德奧決定給莎倫寫封信。他請同在商店打工的非裔朋友替他寫了一封英文信,而自己在字典里查了一些醫(yī)學詞匯,發(fā)現(xiàn)大部分都是法語的同源詞。德奧仔仔細細地把信抄寫了一遍,他的字很好看,也許莎倫也能看出來。
親愛的莎倫:
很高興我終于能有點時間給你寫這封信。我想告訴你,有一件事情令我十分痛(苦)。
其實,前天開始我就覺得肚子很痛,上廁所很困難(便秘),我想我是生病了。雖然我干了一天活很累,可是昨晚我疼得一夜沒睡著。這些疼痛的癥狀說明,我的肚子里有寄生蟲,比如變形蟲或痢疾內(nèi)變形蟲。
我很希望能有辦法可以治治我的病,但是我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醫(yī)生問問,也不知道我需要付多少醫(yī)療費??床摵苜F吧,可是我真的沒有什么錢。所以你能不能幫忙找點名叫甲硝噠唑的藥?或是有什么別的辦法可以幫幫我?
雖然我很難受,但是還要去斯隆的商店上班,這太不幸了!
謝謝你的體貼。
愿上帝保佑你。
德奧第二天早上把信送到了教區(qū)住宅,交給了傳達員。就在第二天,莎倫來到了商店,告訴德奧她的私人醫(yī)生同意給德奧免費看病。那位醫(yī)生很親切,他給德奧做了徹底的檢查。在回去的路上,莎倫告訴德奧說醫(yī)生覺得德奧沒有什么問題,就是太過瘦弱了。醫(yī)生告訴莎倫:“你的工作就是把他喂胖?!鄙瘋愡€說她把德奧的經(jīng)歷告訴了醫(yī)生,希望他能幫點忙讓德奧到大學學醫(yī),可是醫(yī)生卻說德奧如果到加拿大去可能會更好過些。莎倫畫了一幅地圖告訴德奧加拿大在美國的哪邊,可是光是看看地圖,德奧就覺得很累了,他不想再走那么遠。又過了幾天,莎倫帶著德奧出門散步,并把醫(yī)生的檢查報告翻譯給德奧聽。
“身體一切正常。”她說,“希望我能幫上點忙。”
德奧身體不舒服可能因為過于勞累、營養(yǎng)不良和情緒低落造成的。雖說如此,德奧聽了還是有些擔心。
然后,莎倫問德奧他是不是對女孩子很感興趣。
德奧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醫(yī)生肯定和莎倫說德奧有可能得了艾滋病,莎倫可能也這么想的——德奧在布隆迪是個放蕩的人,在非洲,艾滋病主要在異性間傳播,又或者他們認為德奧在紐約靠出賣自己的身體為生。她怎么能這么想呢?在德奧的心里,莎倫美好的形象摔得粉碎。
“是的!”德奧大聲說,“我就是喜歡女孩子!”
他不會再和莎倫說一句話,他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他不會再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