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奧還在上小學(xué)時,爸爸就另建了一個傳統(tǒng)的草棚小屋,然后他們就搬到了離布坦扎那個大院子差不多一公里的地方——中間隔著個很陡的山坡,靠近榮達山山頂。在那兒,有更廣闊的草地可以放牛,而且也許爸爸覺得在那兒更安全些:那里的居民少,而且旁邊還有個可以隱蔽的樹林。德奧猜,他們搬家也可能是為了媽媽,這樣媽媽就不用和奶奶待在一起。
榮達的夏日清晨一般都會刮風(fēng),而且還很冷。德奧和兄弟還有小叔叔干活前,都會找個背風(fēng)的地方先躺著曬曬太陽。一天早上,媽媽要去半公里外的河里打水,碰巧看見他們在那兒懶洋洋地躺著,便撂下陶罐狠狠地瞪了他們老半天,說他們就跟一群好吃懶做的蜥蜴一樣在這里曬太陽。在德奧的印象中,這是媽媽最為嚴(yán)厲的批評。
德奧一家共有八個孩子,其中三個是父母自表親家收養(yǎng)的。除了安托萬,別的孩子都比德奧年幼。德奧覺得和其他孩子相比,他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會更多些。他幫媽媽種蠶豆、和媽媽說說話。人們都說他長得最像媽媽,性情也像,這話雖然帶了些恭維,但德奧聽了還是很開心。
媽媽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很容易悲傷流淚,德奧也是。德奧覺得人們在說:“她到底哭個什么勁兒?她有孩子,還有能干的丈夫?!?/p>
媽媽總會為鄰居的不幸而難過。德奧的聲音雖然并不像媽媽那樣溫柔,但他遺傳了媽媽的同情心,并且也是一有點小差錯就會心煩意亂?,F(xiàn)在回想起來,德奧覺得鄰居們既喜歡媽媽,又會不時地嘲笑她。媽媽總是送東西給鄰居,比如牛奶,特別是鹽。鹽可是人們做飯時必不可少的調(diào)料,在市場里是按撮賣的。管別人要鹽甚至借鹽都是很沒面子的事,所以如果有人要狠狠地詛咒某人,就會說“但愿你撒了你借來的鹽”,意思就是希望你丟了你拿尊嚴(yán)交換來的東西??墒菋寢尯苡修k法,她把爸爸買來喂牛的鹽一小撮一小撮地包在香蕉葉子里,然后趁人不注意,便把這小包鹽悄悄丟到鄰家困難的婦女手里。德奧曾懷疑,有的人因為知道媽媽會給他們送鹽而故意自己不買。媽媽的大方也經(jīng)常惹得爸爸在牛圈里大發(fā)雷霆:“我買的鹽,你都給我弄哪兒去了!”
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德奧聽到媽媽同爸爸爭辯,她責(zé)怪爸爸讓孩子干的活太多:“你這是要累死我的孩子!”她是這么說的。
和媽媽不同,爸爸完全沒有媽媽這么溫柔。要是孩子在屋里或是牛圈里玩,把什么東西碰倒了,他就會像抓小雞一樣地抓起你搖晃,大喊說:“看我不宰了你!”
但之后,他卻會狠狠地抓自己一把,低聲對自己叨念:“再這樣做就饒不了你!”大約一小時以后,他就會找你道歉,那時你就可以盡情大哭一場了。
有一次,他們那兒有個人喝香蕉啤酒喝醉了,跟另一個鄰居動起手來。雖然那人的塊頭比爸爸大得多,但德奧的爸爸還是抓住那個醉漢,把他扔到了地上。德奧看著爸爸的樣子,心里嚇壞了——他既替爸爸害怕,又害怕爸爸。還有一次,爸爸和當(dāng)?shù)氐谋壤麜r牧師打了起來,因為德奧年幼的弟弟在受施禮時哭鬧不止,牧師生氣地打了弟弟一巴掌。儀式結(jié)束后,德奧爸爸喝了很多香蕉啤酒,然后大搖大擺地到牧師家中大鬧了一番。后來,牧師把德奧爸爸驅(qū)逐出了教堂,可事實上德奧知道爸爸本來就不怎么去。
在當(dāng)?shù)兀聤W爸爸的薪酬可以稱得上是中產(chǎn)階級,可是他有一大家子人要養(yǎng)活,而且花起錢來也總是大手大腳的,不是四處慷慨散財,就是請大家喝酒。德奧常聽到爺爺訓(xùn)斥爸爸:“你不該和他們出去混,還喝成這樣!”可是德奧知道,爸爸并不是酒鬼,而且雖然他使喚自己的孩子們做繁雜的工作,但總是會默默承擔(dān)最辛苦的活兒。他攢夠了在湖邊買地的錢,后來還在卡揚扎鎮(zhèn)離湖邊不遠處的一個山頭上又買了一小塊地,并在那兒建了座房子。爸爸不常在家,他不是去湖邊種地,就是去放牛。德奧主要是他的sogo-kuru,也就是爺爺隆基諾帶大的。
德奧和哥哥的活動范圍并不局限在布坦扎到湖邊這一帶。到了五月下旬,草都被啃食得差不多了,草場也變得枯黃起來,這時一家人就會分別到各個地方去找草。他們有時會去湖邊的田地,不過大多都是去離家四五個小時路程的山腰處,并由爺爺隆基諾掌管著家里的牧群。
找草的過程一般會持續(xù)好幾個月,家人會用牛奶和肥料同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交換,好讓牛兒在他們的地里吃草。他們自己就喝些牛奶,吃點德奧和哥哥從家里帶過去的蠶豆和木薯。有時德奧和安托萬會帶些煮好的木薯泥、蠶豆泥和土豆泥。這些食物剛剛做好時非常燙,德奧和哥哥頂著它們,都覺得頭皮都快被燙熟了??墒堑人麄円宦纷叩椒拍恋牡胤?,食物早已涼透,還有些變味。
德奧不送飯時,就會跟著爺爺一起放牛。夜晚,他們躺在香蕉葉鋪成的床上看星星,還要警惕著各種毒蛇——眼鏡蛇、曼巴蛇、蝰蛇、蝮蛇和角蝰,還常常被樹葉里偽裝著的變色龍嚇一跳。這些變色龍雖然很溫和無害,可是它們摸起來和蛇一樣冰冷。
在德奧隨身帶到紐約的箱子里,裝著爺爺唯一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爺爺安靜地坐在一張粗糙的木凳上,穿著一件自制的羊皮外套,戴著頂草帽,披裹著一條厚重的圍巾——這一身打扮是為了抵御布隆迪山中早晚刺骨的寒氣用的。爺爺看起來蒼老而消瘦,他微微仰著下巴,臉上有一種德奧再也熟悉不過的表情:一方面裝出一副威嚴(yán)的樣子,一方面對自己強裝的威嚴(yán)樂不可支。
隆基諾在聽他看不上眼的人嘮嘮叨叨時,臉上也是這種表情,他會說:“愿你的人生豐富無比?!碑?dāng)他的妻子,也就是德奧的奶奶抱怨什么事或什么人時,他也是這副表情,還會悄悄和德奧說:“別說話,讓她自己說給自己聽?!?/p>
隆基諾對大部分人都很和善,他很善于傾聽。如果他說話的時候有人插話,并為自己打斷他而表示抱歉時,爺爺總是說:“哦不,沒事,你說吧?!彼f話時,聲音很平靜有力,話語也都簡潔明了。德奧很喜歡靠著爺爺聽他講話,甚至在他數(shù)落德奧時也是如此。比如德奧打回來的水里都是蝌蚪的時候,或是德奧偷了他們租用牧草的農(nóng)戶家的香蕉時。爺爺對德奧偷香蕉的懲罰,就是要他喝下一大罐剛擠出來、冒著熱氣、還帶著腥味的牛奶。隆基諾讓德奧一口氣全部喝下,哪怕他惡心到吐還是強迫他喝完。但是有一次,德奧在院子里踩上了牛糞滑倒,打碎了盛放著隆基諾精心釀制的香蕉啤酒的酒壺,隆基諾卻沒有責(zé)怪他。德奧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不是因為疼,而是怕爺爺因此對他失望。可是爺爺只是過來把他扶了起來,看也沒看那酒壺的碎片。
德奧家有一頭叫做亞魯楊的牛,她已經(jīng)十分衰老而且很不中用,甚至需要人拿棍子支著它才能站起來,隆基諾把它賣給了一個陌生人。付了錢,那人就抓著亞魯楊的角狠狠地扭她的頭,而旁邊的人正在磨著砍刀。那頭牛痛苦地低吼著,而買牛的人卻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德奧捂著耳朵往家跑,他什么也不想聽,接著他就聽到隆基諾低沉的聲音呼喚他:“德奧!”
“怎么了,爺爺?”德奧喊著。
“跑去告訴那些人,先不要殺亞魯楊,等我回來?!?/p>
德奧一路狂奔,高高的草穗抽在他的臉上。當(dāng)他跑回那塊空地時,那些人還在磨刀,德奧告訴他們:“等等,不要殺她!我爺爺過來有事找你們!”然后德奧看著隆基諾把那一沓布隆迪法郎退還給了那些人,然后把亞魯楊牽回了自家的牛圈。幾天后,那頭牛終于平靜地死去,而德奧家什么也沒有得到。
因為隆基諾,德奧成了香蕉啤酒的鑒賞專家。德奧自己不喜歡喝酒,可是他很清楚隆基諾的口味,所以爺爺總是讓德奧去買酒而不告訴他去哪兒買,他知道德奧一定會找到香味醇正的好酒。有時候他們住在山中,隆基諾自己會到鎮(zhèn)子里去買上一葫蘆酒回來晚上喝。有一次,德奧和隆基諾一同坐在斯谷維亞河瀑布旁的樹蔭下,他覺得爺爺微微帶了一點醉意,于是一時興起問了個問題:“爺爺,你能給我一頭牛嗎?”
“沒想到你醉成這樣?!甭』Z說。
“我沒喝醉!”德奧說,他一滴酒都沒碰。
隆基諾看了看德奧,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后說:“等到你畢業(yè),我就給你一頭?!?/p>
每每和隆基諾在山間放牧,德奧都覺得自己不需要急著長大。有時,牛兒吃草吃得累了便會趴下休息,隆基諾就坐下來吹笛子。在村子里,爺爺最好的朋友彈得一手動聽的八弦扁吉他1。他會一邊彈奏,一邊低聲吟唱著當(dāng)?shù)氐睦细瑁』Z就吹笛子在一旁給他伴奏。爺爺朋友的聲音十分適合這種老式的吟唱,有人說,這是因為很多年前他被人掐傷了脖子,聲帶受了傷。笛子是隆基諾自己做的,他還自己編了好多曲子。當(dāng)?shù)赜蟹N說法,說不能在野外吹笛子,不然蛇會跑來聽,可隆基諾卻走到哪兒吹到哪兒。德奧有時也會害怕,但他聽著聽著,就會忘了蛇的事情,而沉浸在瀑布的水聲和笛聲中。有時,笛聲會引來一群長腿彩羽的鳥兒,它們頭上的羽毛總是尖尖地豎起來。除了牛之外,德奧最喜歡它們。他總是試著讓它們跳舞,方法就是一邊上下?lián)]舞著胳膊一邊唱著那支老歌:“請為我起舞,我會為你奉上色澤金黃的玉米,若你為我起舞。”那些鳥兒通常十分溫馴聽話,它們會在附近歡快地轉(zhuǎn)著圈,拍打著翅膀。
德奧很期待太陽下山,因為忙完了所有的活,爺爺會給孩子們講故事。白天,孩子們不能聽那些編造的故事,因為那些大人會說小孩子白天聽故事會困在故事里永遠長不大。可是到了晚上就是故事時間了,孩子們特別愛聽老人講故事。德奧和兄弟姐妹在隆基諾房前的炊火旁圍成一團,滿心期待地等著爺爺開始講故事。甚至光是這么想著,德奧就開心得直想笑,但還得使勁憋著不笑出聲。要是實在控制不了的話,他就會一溜煙兒跑出去笑個夠。因為要是你在隆基諾講故事的時候,特別是他還沒講時就笑,隆基諾會不高興的,甚至?xí)鷼狻?/p>
有時候,隆基諾會把時下發(fā)生的事情編進故事里,有時也會講講過去的事情。所有的故事都很離奇,有的甚至是神話傳說,可隆基諾總是裝作這些都是真的。
隆基諾曾說他在布坦扎有個鄰居,因為這個人去世得早,所以德奧和孩子們并不認識他。這個男人很窮,還有兩個懶惰兒子。臨死前,這個人想到一個辦法治治他兒子的懶惰病。他告訴兒子們他把錢藏在牛角中埋在了田里,只要他們找到那些錢,錢就是他們的。于是這兩個兒子就一直挖呀挖,把每塊土都翻遍了,還順帶在田里種上了樹苗和糧食,表明這地是他們父親的。后來老人去世了,兩個兒子還是在不停地挖、不停地栽種,最后他們得到了一片不小的樹林,田地也變得肥沃了。這時他們的母親才告訴他們:“其實地里沒有錢,你們的父親是想讓你們做些有意義的事情?!?/p>
這個故事隆基諾講了好幾遍,每次講完都會對孩子們說:“要愛熱勞動,要勤快??刹灰屇銈兊母改负瓦@個老頭似的騙你們說地里埋著錢?!?/p>
有時候隆基諾的故事會用“從前啊……”這樣的詞句開篇,德奧覺得爺爺聲音里有時帶著些悲傷,有時是憤慨——比如說隆基諾講起殖民時代和比利時人的時候。那時,布隆迪和盧旺達都是比利時剛果弱小的附屬國。和許多別的布隆迪男人一樣,隆基諾也被迫去剛果的橡膠樹林干苦力,他好好地活了下來,一年后安全回家,而有的人就此沒能回來。隆基諾講起一個工友,那人身體強壯、力大無比,卻被比利時人用鞭子活生生地抽死了。隆基諾說,要是你上工遲到了,他們就讓你就地躺下,從你的腿往上直抽到脖子,來來回回抽上八遍,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這樣來回算一次,所以實際上是抽了十六遍。被打的人就這么赤裸裸地躺在地上,連腳后跟都在流血。有的人在這里遭受了幾個月的折磨,回家后甚至?xí)按约旱睦掀藕秃⒆?,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家庭。
德奧第一次聽說比利時人征收重稅,是在隆基諾的故事中。那些有幾頭牛或有點莊稼的人不得不白白把自家最好的牛奶、農(nóng)產(chǎn)和肉食交給當(dāng)?shù)氐谋壤麜r首領(lǐng),那些首領(lǐng)替殖民者統(tǒng)治著布隆迪的山頭。
隆基諾也講起獨立運動的故事。20世紀(jì)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比利時的直升飛機會時不時地在人們頭頂轉(zhuǎn)悠——“像蜜蜂一樣惱人”,隆基諾這樣形容。他講到魯加索爾王子領(lǐng)導(dǎo)了獨立運動,卻在坦喀尼喀湖邊的一家飯店被人用獵象槍打死,整個國家都陷入悲痛之中,這時,隆基諾自己也不禁陷入傷感的氣氛中。殺害魯加索爾王子的人來自一個叫希臘的地方,不過隆基諾覺得是比利時人策劃了這場謀殺。故事的最后是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布隆迪獨立了。隆基諾說,現(xiàn)在他和他的家人終于可以按自己的心意生活,喝自家產(chǎn)的牛奶。
隆基諾小聲笑了起來,聲音那樣輕,幾乎聽不到。映著炊火,德奧看見爺爺?shù)募绨蛭⑽㈩潉又冻鲆豢跐嵃酌髁恋难例X。
每當(dāng)看見爺爺?shù)男θ?,德奧都會覺得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