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京師猛禽

仕途的玄機 作者:趙煒


郅都升任帝國中尉,這一官職在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稱為一個更加響亮的名號叫做執(zhí)金吾,負責(zé)京師長安的治安。以后,寧成、趙禹、王溫舒、尹齊、杜周、尹賞等帝國重型酷吏,將依次執(zhí)掌這一關(guān)鍵崗位。

史傳中并無過多關(guān)于郅都任職中尉期間的詳細案例,但他顯然沒有辜負景帝的期待。三年以來,中尉郅都已經(jīng)成為執(zhí)法最為嚴厲的帝國官吏,執(zhí)法之堅決從不因為罪犯位列宗室、公卿而有所回避。這種一視同仁的嚴酷已經(jīng)滲透進郅都的血液,執(zhí)法者的身份使他自覺不自覺地,在每一刻都要與所有官員分庭抗禮,即使見到百官之首的丞相周亞夫,郅都也僅是簡單一揖;列侯、宗室與郅都碰面,再無人敢直視他的目光。從此,郅都被稱為“蒼鷹”。景帝中二年(前148)三月,這頭維護皇權(quán)最為兇悍的帝國猛禽,奉命審理臨江王侵廟一案。

臨江王劉榮作為景帝十四位皇子中的長子登上歷史舞臺,鳳子龍孫的高貴血統(tǒng)雖然能夠帶給他錦衣玉食,卻也因此為他種下無盡的惶恐與死于非命的禍根。事實上,他的命運從來就沒有把握在自己手里:母親栗姬受到景帝的寵愛,他就被冊封為太子;四年后母親失寵,他就被廢為臨江王。

離開長安的劉榮,回到自己江陵的封國。也許是紈绔子弟的少不更事,也許是繼承了母親低下的情商,他在臨江國營造宮殿,竟然大膽占用了太宗皇帝也就是他的祖父文帝的宗廟中的土地。

本朝以孝治天下,故而皇家極為重視對先祖的祭祀,但透過這公開的說辭背后,實際另有隱情。

高帝十年(前197)八月,太上皇死后不久,朝廷詔令天下異姓、同姓諸侯王,在各自國都為太上皇立廟祭祀。此一政策就當時而言,更多是針對異姓諸侯王,借以樹立天子威嚴而消除其反叛意圖,維護劉姓一統(tǒng)江山{13}。出于同樣的考慮,文帝、景帝繼續(xù)這一政策。元年(前157)冬十月,景帝在登基之始即下詔,“郡國諸侯宜各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廟。諸侯王、列侯使者侍祠天子所獻祖宗之廟”。

劉榮侵占的正是臨江國為文帝所立的太宗之廟,祖父的在天之靈是否惱怒劉榮肯定不得而知,但是尚在人間的父親異常震怒。景帝詔令劉榮即刻啟程,赴長安中尉府說明情況。

暫且不必理會劉榮如何戰(zhàn)戰(zhàn)兢兢,接獲審訊任務(wù)的中尉郅都必定心生疑慮,景帝的做法并不符合司法程序。

帝國最高司法官吏乃是廷尉,同姓諸侯王歸屬負責(zé)皇族和外戚事務(wù)的宗正管理,重大案件一般又需要丞相等最高一級的官吏會同審理。文帝六年(前174)淮南王劉長謀反一案,即是由丞相張蒼、典客馮敬、代理御史大夫的宗正劉逸、廷尉賀、備盜賊中尉福等五人會同審理{14}。萬無單獨交由中尉處理的前例。

郅都一定很難斷定景帝到底要做什么,不過作為主管京師治安的中尉,他對帝國法律以及類似案件的審判結(jié)果肯定了然于胸,可以類比的、最接近的一個案件,就是申屠嘉彈劾晁錯一案。郅都知道那是晁錯在任內(nèi)史的時候,為了上朝不繞遠路就直接在京師宗廟的外墻上開鑿出一個小門。這與劉榮的罪行不相上下,關(guān)鍵是景帝接到丞相申屠嘉報案后的反應(yīng),他強詞奪理說內(nèi)墻才屬于宗廟,而晁錯鑿穿的外墻根本不在宗廟范圍之內(nèi)。丞相在事后生氣地說,早知如此我就先斬后奏。這一抱怨明確透露出一個信息,要不是景帝赦免,這項罪名嚴格按照法律來辦一定是死罪。這也正是晁錯當年弄清楚的那一點,帝國法律體系的本質(zhì)即在于,無論條文規(guī)定如何清晰,最終的解釋權(quán)永遠掌握在皇帝手中,說穿了每一次重大案件的本身和結(jié)果,都不過是皇帝意志的體現(xiàn)罷了。

回到案件本身,劉榮本傳中記載的事前事后的種種跡象表明,輿論同情劉榮。

就在劉榮離開江陵封國赴京前,祭祖結(jié)束,登車準備出發(fā),這時候車軸忽然折斷,當?shù)匕傩掌毡檎J定為兇兆。迷信說法背后暴露出來的真實信息,是當時社會輿論對劉榮赴京吉兇的判斷非常悲觀,如果這種判斷不是空穴來風(fēng)的話,有權(quán)力毀掉一個皇子的人除了景帝又會有誰?劉榮死后葬于藍田,史載數(shù)萬燕子銜土置其冢上。吝字如金的正史如此不惜筆墨編排故事,只能說明社會主流輿論認為劉榮罪不至死。劉榮死后獲得“臨江閔王”的謚號,一個“閔”字,將同情與憐憫溢于言表。

置身當時的郅都,不會不清楚這些情況,他也明白自己作為帝國頭號酷吏的名聲。問題在于,景帝明明知道自己執(zhí)法以嚴以重聞名,卻斷然將臨江王一案交由,而且是單獨交由中尉府審訊,這其中是否包含著什么不可明言的暗示?

也許就在這一刻,郅都相信自己判明了景帝的意圖。

臨江王的罪過,不在于他營造宮室侵占了太宗廟地,而是因為他曾經(jīng)做過四年皇太子的經(jīng)歷,可能構(gòu)成景帝死后影響帝國最高權(quán)力順利交接的不安定因素,居安思危的景帝現(xiàn)在要清除這一危險。

景帝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父親,即位以來的驚濤駭浪已經(jīng)讓這個男人心如鐵石,哪怕犧牲自己的兒子也在所不惜。既然這不過是個可生可死的罪行,就必須要找到一個量刑嚴酷的人來加以審理,景帝選擇了郅都。

現(xiàn)在可供郅都選擇的,要么秉承景帝的意圖置臨江王于死地,要么為臨江王求情減罪。文帝時期的廷尉張釋之是他絕好的榜樣。文帝一次出行之時所乘車駕之馬被行人驚嚇狂奔,張釋之拒絕文帝殺死行人的命令,堅持按律處以罰金;另一次是盜賊竊取了高帝之廟的玉環(huán),張釋之對文帝族滅盜賊的命令再次拒絕,堅持按律僅處死盜賊本人。

到底是一個冷酷無情、以帝王意志為意志的酷吏,還是一個可以堅持人倫大義、匡助帝王向善的社稷之臣,此時此刻,就在郅都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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