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盈一直很好奇：世上怎么會有“世家”這個奇妙的形態(tài)，一家人中，有一個人喜歡了一件事，其他人都前仆后繼地入了這行。著實(shí)稀奇。要知道，一個家族少說百十號人，怎么可能都喜歡一件事情呢？

這只是素盈年少時的迷惘。年紀(jì)稍大，這些疑竇便徑自解開：并非其他人也喜歡這行，而是有前人鋪路，走這行便輕巧一些。久而久之，只要提起自己是這家的人，混這行就格外容易，即使不混這行，也能讓人敬三分。

世上有很多世家。渤海郭家是律學(xué)世家，子弟能暢談從古至今的圣典。素盈常常看見郭家子弟在她父親的書房里高談闊論。繁陽李家，世代擅長擊技，一把長劍舞得光耀全庭。素盈常見他們和大哥在演武堂上切磋。臨安馮氏一家和素家有點(diǎn)像——代代重女輕男，馮家女子個個歌聲曼妙、舞姿翩躚，縱聲舒袖時如天仙群列。素盈以前常在姐姐的舞榭中看到她們展歌喉、旋舞衣。姐姐們平日多么倨傲，這時也要屏息斂容，只把一雙眼睛仔細(xì)地看。

素盈想，花匠、石匠、廚師、樂師這種父子相承的卑微職業(yè)算不上世家，不然的話，她家里里外外都要被世家子弟包圍。從內(nèi)院到外堂，齊集這么多世家著實(shí)不易，以至于年幼的素盈曾經(jīng)以為，世人皆以家族為劃分行業(yè)的單位。

因?yàn)閺男「麄兘佑|，所以素盈知道：世家都有些奇怪的氣節(jié)，仿佛世上只有他們源遠(yuǎn)流長，其他人的家譜不足為道。這種奇怪的自尊讓世家中最年輕的人也帶著一種老氣橫秋的倨傲，像是早已在世上打滾幾十年。

這也難怪。他們一出生就有了那么多的經(jīng)驗(yàn)，難免會有種深邃沉厚的性格。

不過，再傲慢的世家子弟，見了幼小的素盈，也會客氣幾分。

大概是因?yàn)樗渤錾硎兰摇?/p>

當(dāng)然，世上沒人用“世家”這個詞形容素家，不過素盈覺得很貼切——后妃世家。不錯，她家不出文人、劍客、樂工、名姬，出后妃。

家的歷史，和天子家一樣久遠(yuǎn)。

據(jù)說很久很久以前，一位騎著白馬的天神和地上一名騎著青鹿的女仙在那羅河的源頭相遇，他們生下一對兒女，男孩叫睿，女孩叫素。后來，這對兄妹結(jié)為夫妻，所生的部族卻在某一年分裂為二，一個以睿為名，另一個以素為名。再后來，睿素兩家為征服天下又合二為一，他們打敗了許多部族，睿家一直是國家的統(tǒng)治者，而分享了他們血脈的素家則為保證神圣的血脈提供自家的女兒。

這只是一個美化的傳說而已。事情的真相沒人能確切地說出，但要猜到九分，也不難：以白馬為圖騰的睿部落和以青鹿為圖騰的素部落結(jié)盟，統(tǒng)一了這片大地，建立這個國家。為了保證世代同心同德，他們創(chuàng)造了兩族本是同源的神話，又約為婚姻，永不變更。

總而言之，王朝的歷史是皇家的歷史，也是素家的歷史。

從開國皇帝的正妻景華皇后素氏，到二世的永孝皇后素氏，三世的睿德皇后素氏，四世的啟運(yùn)皇后素氏……再到歷代皇后之外，見諸載冊的妃嬪，無非是華妃素氏、柔妃素氏、敏妃素氏，德妃、勰妃、順妃、敬妃、賢妃、淑妃……一大堆頭銜后落款“素氏”二字，像是認(rèn)準(zhǔn)素家字號，不將名分授予第二家。

民間戲語，說皇帝不知天下女子有其他姓氏。這當(dāng)然只是戲語。三世真宗有一位田貴媛，身份不高，但夾在本朝野史《后宮諸妃志》一片素氏之中，足夠刺眼。素盈從看到她名字的那天，就佩服這個女人在宮廷中立足的能力，也佩服先帝的勇氣。若國家是一個人，素氏就是半個肉身，任誰也不敢輕易撇開。他卻在宮廷——國家的心窩里——惦著另一個女人，雖然不能給她高貴的身份，卻給了她王朝歷史上的特例。

這樣的事情再也沒有過。

后宮是皇帝的后宮，也是素氏的后宮。

素氏的女子天生一種命運(yùn)——入主后宮。安置王朝最高貴女性的丹茜宮，只能屬于素氏。

只要是后宮中最崇高的，一定屬于素氏。

縱然是不祥之地，素氏也不會拱手讓出。

哪怕是葬身之地，也是素氏的葬身之地，不與外人。

然而，并不是每個素氏女子都有那樣的機(jī)緣和能力。

這個世家太過龐大，譜系繁眾，即使后宮眾多嬪妃都出自素氏，彼此的血脈也相去甚遠(yuǎn)。當(dāng)沒有外姓可以和素氏女子一較高下，她們就不再顧念同姓之情。素氏要的不是榮耀全族，而是一房之尊，素氏要的，是自己這一脈可以壓倒別的姓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