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第一個問題,他們的認識是朦朧的。世界上有那么多思想精湛的哲學家,描繪過那么多理想人性的藍圖,究竟哪一個是最美好的楷模呢?兩個年輕人還無從判斷。對于第二個問題,他們則十分敏銳地發(fā)現(xiàn),中國國民性格中最缺乏的是兩個東西,這就是:"誠"和"愛"。
這種直覺的樸素的認識,正是后來魯迅對中國國民性乃至中國社會的全部科學認識的胚胎。如果不是一個對中國社會有相當痛苦的感受的人,是無法這樣深刻地認識到這種劣根性的。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沒有一個思想家與文學家,像他那樣一生從不知疲倦地無情鞭撻喪失"誠"的虛偽和踐踏"誠"的瞞和騙,也沒有一個思想家與文學家,像他那樣懷著那么深的祖國之愛與人民之愛,去揭露和抨擊那種毀滅人類之愛和人的尊嚴的封建專制,那種沒有人性的吃人的世道。盡管提出這種見解的時候,還是比較抽象的,然而,這是一種多么可貴的思想萌芽呵!
至于第三個問題,他們則認為中國兩次當了異族的奴隸是最大的病根,這種回答顯然是幼稚的。他們只看到元朝與清朝的種族壓迫,沒有看到幾千年來各個封建王朝都一樣沉重的階級壓迫。漫長的專制制度,使某些中國人失去了支撐誠實的力量,也使某些人們的情感變得冷漠,失去了人的最起碼的愛。
渴望著獻身祖國的魯迅,不僅為祖國的命運在思考著,而且很快地開始了他為祖國的第一次公開的吶喊。1903年6月,魯迅應浙江同鄉(xiāng)會主辦的、許壽裳編輯的刊物《浙江潮》的邀請,決定替刊物撰文。
1902年梁啟超在《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梁啟超認為,新小說是新政治的發(fā)端,它對于社會改革有著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這給魯迅以深刻的印象。那時,《新小說》雜志特別推崇雨果,并刊登過雨果的照片,陳獨秀也翻譯了雨果的小說《慘世界》。魯迅此次從日譯本轉(zhuǎn)譯了雨果《隨見錄》中的一篇文章《哀塵》,發(fā)表于《浙江潮》第五期。同一期上,魯迅還發(fā)表了他譯述的小說《斯巴達之魂》。這兩篇處女作雖然還不成熟,卻展現(xiàn)了魯迅對苦難人民的同情心和熾烈的愛國之情。
《哀塵》原名《芳梯的來歷》。魯迅所譯的這一片斷,是雨果自己敘述在1841年目睹的一個下層婦女被污辱,被損害的事實:在一個雪花如掌的臘月天里,一個無賴少年紳士,無端地用雪球戲弄和襲擊一個窮苦女子,這個女子不得不自衛(wèi)時,巡警走來,他竟不顧是非,公開袒護有權(quán)勢的無賴少年,而判處被欺負的弱女子監(jiān)禁六個月。雨果通過這個故事,鞭撻了暗無天日的悲慘世界。
魯迅在這篇短短的譯文中,融進了鮮明的愛憎。他憎惡那個無端凌辱女子的無賴少年,把他的名字譯成"頻那夜迦"。這名字是印度神話中的一個惡神。魯迅把無賴少年視為兇神惡煞,而對被凌辱的窮苦女子卻滿懷同情,并對造成這些女子的不幸的罪惡社會表示極大憤慨。他在"譯者曰"中充滿激情地寫道:噫嘻定律,胡獨如此賤女子之身!頻那夜迦衣文明之衣,跳踉大躍于璀璨莊嚴之世界,而彼賤女子者,乃僅求為一賤女子而不可得,誰實為之,而令若是:……嗟社會之陷阱兮,莽莽塵球,亞歐同慨,滔滔逝水,來日方長。魯迅用他的第一個譯品表明:他的心,是屬于被損害的、苦難的兄弟姐妹的。
與《哀塵》同時發(fā)表的《斯巴達之魂》是一篇充滿著青年血氣的慷慨悲歌之作。寫作這篇文章,正是拒俄運動處在高潮的時候。4月28日,東京《朝日新聞》透露,帝俄已向清政府提出七條密約,公開撕毀1902年的《交收東三省條約》,拒絕從東三省撤軍,無理地要求把東三省劃歸俄羅斯版圖。這一消息引起在日本的留學生的極大義憤,4月29日,五百多名留學生在東京市神田區(qū)錦輝館集會,成立"拒俄義勇隊",并致函清政府,敦促政府堅決抗俄。此信大義磅礴,詞色壯烈,并引述了古希臘城邦國家斯巴達英勇抗拒異族入侵的精神。信上說:昔波斯王澤耳士以十萬之眾,圖吞希臘,而留尼達士親率丁壯數(shù)萬,扼險拒守,突陣死戰(zhàn),全軍殲焉。至今德摩比勒之役,榮名震于列國,泰西三尺之童,無不知云。夫以區(qū)區(qū)半島之希臘,猶有義不辱國之士,可以吾數(shù)百萬方里之帝國而無之于?斯巴達這種寧肯戰(zhàn)死也不屈服的壯烈精神和沖天浩氣,正是當時被污辱的中國所需要的。因此,那時候愛國的思想家們都不約而同地鼓吹斯巴達精神。梁啟超所寫的長篇文章《斯巴達小志》,就是一篇最有分量的代表作。梁啟超稱贊雅典為文化之祖國,而斯巴達為尚武之祖國,雅典是十九世紀之模范,而斯巴達則是二十世紀之模范。由于它以尚武精神為立國第一基礎,所以它成了現(xiàn)代十幾個強大文明國的祖國。這位改良派的大將告訴人們,斯巴達精神乃是今日中國之第一良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