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程天佩似乎更欠火候了，他打著墜兒往后使勁兒：“我不穿，”他拗著說，“我不穿你的衣服。”但顯然不是他表姐的對手，簡直給拎進了船艙。

坐在沙灘上那位姓楊的女生端著畫夾開始畫畫，好像用鉛筆在畫速寫。她瞇著眼看看岬角，然后再看看我，邊畫邊和我說話，問我是哪里人，是不是常來孤城驛，都做什么生意，等等。我不能露程天佩的底，于是就又做了一回生意人，由于住在破船里，我沒敢把生意做大，這一回我只是“跑點小買賣”。好在女學(xué)生也不甚在意，她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著，時而瞇起眼往遠處看看，然后又快速地劃拉著。她是那種常見的女學(xué)生模樣，細眼睛，淡淡的眉，扎兩條長長的發(fā)辮，格呢上衣，藏青色粗布褲子，穿一雙半高腰漆皮鞋。她的著裝似乎在男女之間，如果從大街上走過不會太惹人注意。程天佩的表姐身材高挑，大眼睛，顧盼之間咄咄逼人。她說話的時候音程很高，是那種略顯沙啞的聲音?？匆娝揖拖肫鹆斯m，只是郭蘭比她更成熟一些。

楊女生畫西面的岬角，“表姐”似乎在畫東面的礁叢，她們的視線正好是一個對角。程天佩被他表姐扒了大棉袍，套上綠毛衣，一下就顯得小了很多，他似乎已經(jīng)忘了給我賣書的事，張羅著支起鍋灶做飯。我拿了一些土豆出來，坐在船艙邊上削土豆皮，程天佩讓我去提水，我剛站起來，楊女生急忙向我擺手：“老李你等等，”她說，“再坐一會兒好嗎？”看樣她把我也畫進去了?！氨斫恪毙χf老李你把頭再低一些，她就能畫一幅“補魚網(wǎng)的人”了。楊女生說不要誤導(dǎo)，她快速看了我一眼，又繼續(xù)畫著。

“上學(xué)期××畫的那個放蠶的老把式，”表姐說，“聶校長給了甲等，你說那個東西真的好嗎？”

“聶校長看重的是文化內(nèi)涵?！睏钆f。

“要論文化，××的《 織匠 》不是更好嗎，可聶校長只給乙等?！?/p>

“《 織匠 》是挺好，”楊女生說，“但那是宮廷風(fēng)格，《 蠶民 》用筆粗放，有柞樹的苦澀。”

“真是聶校長的學(xué)生，”表姐說，“別跟得太緊，把自己丟了。”

她們不停地說著，但都不耽誤作畫。我削完土豆皮，又堅持坐了一陣子，才被允許自由活動。程天佩已經(jīng)做好了米飯，正在為沒有像樣的菜著急：“你看老李，咱們只有白菜土豆?！蔽艺f那就只好白菜土豆了。表姐似乎發(fā)現(xiàn)了程天佩的困窘，說包里有幾個罐頭，你拿過去打開。楊女生從畫夾上抬起頭來，說守著海邊，還愁沒吃的東西，太死心眼兒了。孤城驛的貝類遠近聞名，下去撿點不就行了。程天佩說那還不現(xiàn)成，前面海灘就有馬蹄蛤，我和老李去撿點回來。楊女生合上畫夾，就地把鞋脫了，說我和你們一起去。表姐說真要下海呀，當(dāng)心砭出靜脈曲張?！皼]那么嬌貴?！睏钆嘀_，一歪一扭沿海灘往下走，她在海邊挽起褲腳，先下去了，“真涼！”她抽著氣說。

水是很涼，但往里走一會兒，就沒有什么感覺了。走了二三百米的樣子，楊女生先撿到了馬蹄蛤，那是一種乳黃色的蛤蜊，有拳頭大小，堅硬的外殼上布滿虎皮花紋。我們?nèi)齻€人很快便撿滿了一小洋鐵桶。程天佩說再往里走不多遠就能逮著鲅蛸了，我問他鲅蛸怎么捉，他說都藏在洞里，得伸手掏。楊女生躍躍欲試，便要去捉鲅蛸，被程天佩一把拖住。“快漲潮了，”程天佩說，“咱們得趕緊回去，我可不想淹死在海里?！?/p>

馬蹄蛤肉質(zhì)細嫩，非常鮮美。程天佩用小洋鐵桶煮，煮好了倒在盆里，每人盛一碗米飯，圍著盆吃。我吃著覺得硌牙，吐出來一看，竟是一顆小珍珠，表姐也吃出了小珍珠，她拿在手里看了看，隨即扔掉了。兩個女學(xué)生飯量都挺大，她們比我和程天佩吃得還多，直到把米飯全吃光了，還意猶未盡的樣子，每人拿起一個蛤蜊殼，走到洋鐵桶跟前喝湯?！罢骢r！”表姐說，“你們不來點？”程天佩過去倒了一碗蛤蜊湯給我，感覺鮮得過分，反倒有些苦，勉強喝了一口便不能再喝了。

飯后兩個女學(xué)生又畫了幾幅速寫，便收拾畫夾準備回去了。表姐和程天佩在沙灘上方來回走著，看樣在商量什么，程天佩拗著腦袋，很不耐煩的樣子?？赡苁浅鲇诙Y貌，楊女生讓我看了她的畫，畫面上的男人勾著頭蹲在破船旁邊，絲絲縷縷的幾條線就算衣服了，真正凸現(xiàn)的是渾身的肌肉和骨骼，破船只畫了一半，遠景是岬角，再遠些，隱約的線條是海平面。我不認為那個男人就是我，我的作用只不過是某種參照物，楊女生顯然是先入為主地把人物概念化了。

本來兩個女生收拾好背包要走，可這時候程天佩又弄出了一件讓我難堪的事，他開始向楊女生推銷我那些書：“楊大姐，你不想買幾本書嗎？”他打開提包，像晾曬谷物一樣把書擺到沙灘止。楊女生顯然知道什么是好書，她伸手就拿起一本《 懺悔錄 》，表姐則對屠格涅夫的小說感興趣。

“老李這些可都是好書，”程天佩說，“他做生意虧了本，要賣了書做路費?！?/p>

本來看樣子楊女生是有選擇的，聽了程天佩的話就說這些書我都要了。程天佩也不白給，趕緊張羅著算賬，合計價格出來，也不知程天佩怎么算的，那些書居然賣了二百多東北幣。楊女生拿出幾張紙幣，猶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該給誰。程天佩把錢接過去，數(shù)了數(shù)，說：“該找你兩塊半?！睏钆褧槐疽槐狙b進包里，說不用找了。我說都是些舊書，不值這么多錢。

“你賣我買，這不挺公平嘛，”楊女生背上背包，笑著說，“你還給當(dāng)了一回免費模特?！?/p>

眼見她們走遠了，程天佩氣呼呼把錢杵給我：“你是賣書還是賣我！”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說，“這么大個人，觍著臉讓人施舍?！?/p>

“裝什么窮酸，有能耐你說一句不賣！”程天佩越發(fā)來勁了，“嫌我在大姑娘面前丟你人了，人家知道你是誰！”小家伙伶牙俐齒，專揀我的要害說，說得我直上火，真想給他一巴掌?？赡芩仓烙行┻^分，又換了語氣：“她才不在乎那點錢，半條唐河街都是她家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