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憑著門后那個草編提籃,我不應(yīng)憎惡幺姑。這不公平,太不公平??梢磺卸紵o法挽回,當(dāng)團(tuán)團(tuán)蒸汽把隱匿多年的另一個幺姑擦拭干凈,推到我的面前,一切就再也無法挽回。
依然名叫幺姑的這位婦人——我只能這樣說——已經(jīng)喪失了仁愛、自尊、誠實以及基本的明智,無異于一個暴君,對任何同情者和幫助者都施以摧殘。她的殘酷在于,她以幺姑的名義展開這一切,使我們只能俯首帖耳和逆來順受。她的殘酷更在于,有關(guān)幺姑的記憶因此消失殆盡,一個往日的幺姑正遭受遺忘的謀殺。我能怎么辦?
這位婦人總是惡狠狠地看我一眼,控訴保姆偷吃了她的豬肉,控訴我們不給她買豬肉,控訴我們串通一氣,存心要餓死她。我買回五個鬧鐘,也無法保證每天晚上準(zhǔn)時幫她排尿。我們家里滿屋子蓬蓬勃勃的尿臊味,總是使保姆們驚慌辭工。現(xiàn)在請保姆太難了,家政服務(wù)介紹所門前那黑壓壓一片女人,都在打聽哪個商店在招工,打聽八小時之外加班有多少獎金。我一走進(jìn)那嘰嘰喳喳的聲浪,就覺得自己是個乞丐,無恥算計著她們的錢包。
不知為什么,我一大清早就敲開了老黑的房門。她探出臉來眨眨眼:“就天黑了?我還沒吃晚飯哩。”
門里同時涌出狂亂的打擊樂聲響。
我一聽到這別致的早安問候,就覺得說不出話來。看著墻上一把日軍指揮刀和一個舊鋼盔,只能沉默。
“你要的民歌磁帶,我借來了,但忘在家里?!蔽覜]話找話。
她把半只冷饅頭對桌上一摔:“喬眼鏡有什么了不起,老娘與他勢不兩立!”
我說:“你要民歌磁帶做什么?”
她說:“真怪,床下老是嘣嘣地響?!?/p>
“你這個房子,該裝修一下了。”
“你會不會修洗衣機(jī)?我的洗衣機(jī)總不進(jìn)水?!?/p>
我朝那床下瞥了一眼,那里除了幾個油畫框子和一雙男人的臭襪子以外,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我們說了一些話,但沒一句可以對接,沒有一句自己事后能明白意思。我只能怏怏地回家。
我只得另想辦法。我終于從一位遠(yuǎn)親那里打聽到,珍媭是幺姑幾十年前結(jié)拜的一個妹妹,眼下還在老家鄉(xiāng)下。我對妻子說,可以考慮把幺姑送到珍姑那里去。當(dāng)然,這個,就是說,可以這樣理解,換句話說,沒有什么不好。落葉歸根,不正是老人們的心愿嗎?鄉(xiāng)下新鮮的空氣和水不更有利于治病康復(fù)嗎?鄉(xiāng)下的住房不是更寬敞而且人手不是更多嗎?……我們可以找出足足一打理由來說服自己,證明這種念頭的高尚實質(zhì)。
我把蘋果削好,給路過我房門前的鄰家小孩吃了。我不知道他們父母的眼中為什么會透出詫異,是不是我熱情慷慨得有點突兀?
我當(dāng)然從未見過珍姑,甚至從未見過老家鄉(xiāng)下來的人,以至在我的想象中,老家在一個比月球還要遙遠(yuǎn)的地方,不知那里的太陽是否逼真得有點可疑,是否就是我們共有的這個太陽。
鄉(xiāng)下回信了,也來人了,是珍姑的兩個兒子,用綁在兩根竹杠中間的躺椅,拉拉扯扯地把幺姑抬走。幺姑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不肯走,罵我沒有良心,罵我們將她賣給人販子。幸虧這一罵,我酸楚的心情突然變得冷漠和強(qiáng)硬。
是你有意這樣開罵的嗎?是你存心要讓我變得冷漠和強(qiáng)硬從而不再對你有所牽掛?幺姑,你為何要把我最后一線牽掛也強(qiáng)行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