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從一位異鄉(xiāng)友人的眼中來觀看自己的父親,卻讓我領會到,父親所代表的,不正是我一向尊崇的那種近代蒙古知識分子在政治與戰(zhàn)爭的亂流中掙扎求存,無限辛酸卻又無比執(zhí)著的典型嗎?
曾經(jīng)在慕尼黑大學東亞研究所與父親共事的法蘭克教授(),是與父親相交超過四十年的老友,他在知道父親逝世之后,寄給我的信里寫著:
“我會永遠記得令尊,他是位淵博的學者,高貴的典范?!?/p>
父親啊!父親。
妹妹常向父親提起要接他到自己家里來住,父親卻總是回答:
“等我老了的時候罷?!?/p>
而父親真的好像總也不老。八十歲之后還到處去旅行,甚至有一年還去了埃及!然而他卻不肯應邀回去內蒙古講學。他對我說:“老家的樣子全變了,回去了會有多難過?”
八十六歲那年冬天,德國的朋友們援例為他在波昂近郊的中國飯店里擺壽宴,有許多蒙古國和內蒙古的留學生都來了,我也從臺北飛去湊熱鬧。那天父親真是容光煥發(fā),妙語如珠,當他在宴席之間,舉起一杯香檳向大家致意之時,我搶著拍了一張,回到臺北后剛好可以放進我要在大陸出版的蒙古高原散文選里做插圖,那篇散文是《父親教我的歌》。
在那個時候,我并沒有想到,兩年之后,我會把這張相片放到父親的訃聞上。
第二年夏天,海北和我一起去了波昂。翁婿兩人多年不見,竟然就在我眼前拼起酒來。海北的開始喝酒,還是當年訂婚之前,陪著女朋友到慕尼黑拜會準岳丈的時候,被強迫著學會了的,不過后來好像有些青出于藍。
當然,我還是要假裝惡言勸止,他們兩個人也都假裝充耳不聞,那個夏天的陽光很足,父親陽臺上的天竺葵開得很旺,艷紅艷紅的。窗內的我們歡聲笑語,窗外也有飛鳥閃著輕快的翅膀喧鬧著飛掠而過。
而那還不是最后的幸福時光。
即使在這年秋天,父親忽然生病了,生平第一次住進醫(yī)院,八十七歲的老人,生的并且是很嚇人的病——膀胱癌,弟弟和我一起去照看。然而,父親恢復的能力極強,危機也很快地過去了,出院回家,家中有朋友來加強注意他的飲食起居。
回到臺北后,每次打電話去,電話里父親的笑聲爽朗,中氣十足,就可以讓我安心好幾天,生活在表面上好像又如常了。
第二年的五月,我飛去探望。在這幾年里,每當我單獨去波昂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住旅館了。父親把他客廳的沙發(fā)換成一張活動的沙發(fā)床,到了晚上拉開來給我睡,白天再恢復原狀。
我們父女共處的時間因此又多了一些,在這個春天,也常一起去河邊散步,還去那間早已重新整修好了的臨河的旅館吃晚餐。父親吃得不多,卻一樣喜歡縱容我在餐后點額外的甜點來吃。然而他是比從前瘦了,走路的速度也比從前慢了許多,我還是需要調整步伐,卻再也不是為了追上我的父親而是要陪伴他等候他了。
然而我們還是快樂的。在向晚的萊茵河邊,春風撲面,美景如畫,河對面山上的樹林全長出了柔嫩的綠葉。
“那山上風景很不錯?!?/p>
父親是這樣說過的,我當時也附和著他,說是那天過河去看一看。
眼前真的并沒有什么立即的憂慮,父親按時去做追蹤檢查,都是完全正常的結果。
應該是不要太擔心了罷?
只是,在那個春天,我可能做錯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