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高只恨歲月流瀉太匆促了,一個小伙子,不長大就好了,一長大,快樂就結(jié)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終究是他的;不是,怎么留?
心頭動蕩,似一碗慢煎的藥,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來,然后他老了。
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沒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給了丹丹懷玉的地址。于她全是陌生的,上海?寶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的一個小黑點(diǎn)。她只堅(jiān)信,只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關(guān)照她,憑她這下子還有個冒兒?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腳處?――不過心已去得老遠(yuǎn),她已沒得選擇。
志高猛地,直視著她。真好,沒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懷玉有親過你么?”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靜中冒兒咕咚進(jìn)來一頭猛獸,愣住。
“沒?”志高估計(jì)大概沒有,“你親我一下好么?”
無端地,丹丹萬分激動,她對不起他,她把他一腳踩在泥土上,叫他死無全尸。她撲進(jìn)志高懷中,雙手繞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是她的頭一遭。
志高笑:“別像閃黏兒的膏藥呀?!?/p>
丹丹只好又親他一下。
志高凄道:“讓我也親你一下,好不好?只一下?!?/p>
千言萬語又有什么管用呢?終于她也在他滿懷之中了。志高真的無賴地親了丹丹一下。還不很樂意罷手,不過戲也該散了,自己便自下場門退下。丹丹覺得他非常的可愛,把臉在他襟前揉擦。
志高心里只知自己是搓根繩子便想綁住風(fēng),哪有這般美事。分明曉得丹丹是留不住,真的,送懷玉火車那時便曉得了,她在風(fēng)煙中狠狠地?fù)]手追趕,來不及了:
“懷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原來是一早的存心。
那時,志高的話便少了,誰知能存一肚飯,末了存不住一句話,竟說成非分,只好便打個哈哈,把丹丹給放開了,抓住她雙肩,嬉皮笑臉:
“好,你親了我,我又親了你,到底比懷玉高一著,我也就不虧本了。做買賣哪肯虧本呢?對吧?!?/p>
然后把一個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來的錢,零星的子兒,存得差不多,又換了個銀元。換了又換,將來成家了,有個底。
如今成不了,只得成全她。
“你不必謝我,反正我去不了那么遠(yuǎn),你用來防身也罷?!?/p>
“我也有一點(diǎn)兒錢――”
“錢怎地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個路費(fèi)回來。不過有地址,有人,不會找不到?!?/p>
見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這樣子去闖蕩江湖?見了懷玉,著他記得咱三年之約。要對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場。”
“切糕哥,你要好好唱戲。”
志高煩道:“難道還有其他好做?”
他看住她的背影,撫著自己的臉,那兒曾經(jīng)被她親過一下、兩下,最實(shí)在的一刻過去了,又是一天了。
她簡直是忘恩負(fù)義地走了,留下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你要好好唱戲?!蓖耆c他七情六欲無關(guān)。
唱戲,明天他又要在臺上施展渾身解數(shù)來勾引貂蟬了,誰知在臺下,他永遠(yuǎn)一敗涂地。
而且后來志高才發(fā)覺,懷玉原來送過丹丹一張相片呢,是他的戲裝。他跟她中間也不知有過什么話兒。也許沒有,他曾篤定地相信過哥們的暗令子,這樣說來,便是她一意向著他了。好了,她快將不在了,當(dāng)她“不在”的時候,有什么是“在”的?除開想自己之外,他就想她最多了。
志高存過很多東西呢――不過全都不是她送的。
他在沒事做的當(dāng)兒,不免計(jì)算一下,他有她的一根紅頭繩,曾經(jīng)緊緊地繞過她的長辮;一個破風(fēng)箏;一個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蒸螃蟹時用來壓在鍋蓋上的紅磚;包過長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黃紙;幾張明星相片――是她不要的;一根蛐蛐探子……還有幾塊,早已經(jīng)黏掉的關(guān)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