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人的當兒,再三思量,輾轉反側,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每個人,心中總有一些說不上來的東西,溫柔而又橫蠻地糾纏著、播弄著,像一只鉤子,待要把那東西給鉤上來,明明白白了,末了卻又無力,它消沉下去,埋在萬丈深淵。每個人都害怕,只落得滿目迷離。
就如這天,等得懷玉休息一場,重臨雍和宮,再訪王老公。聽說,燒香參拜的人多給點布施,喇嘛們會讓你看看精美無比的七寶鎦金歡喜佛。而太年青的,卻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側,伺機窺探。
誰知這“歡喜佛”是什么?聽倒是聽得不少,繪影繪聲,說的人,說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此刻潛至偏殿,曲徑通出重門深鎖,帶點“窺秘”的興頭,一睹乾坤。
也真是另有乾坤。
歡喜佛很高,面貌猙獰的是男佛,身軀魁梧偉岸,充滿霸氣。女佛呢,卻是玲瓏嬌弱,若不勝情。這兩個佛像,說是“兩個”,毋寧說是“一個”,因為是相擁交合的。如此的“歡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應付了。
這就是陽陰雙修嗎?
有點發(fā)呆,神魂顛倒地,心劇烈地跳,臉上起了紅暈,整個世界,視線之內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躍動的生命。剎時間,孽緣種了,不能自拔。
雍和宮,世上為什么會有雍和宮?
丹丹頭一個跑開了,她背向二人,隱忍著不可自抑的心緒,問:
“不知王老公還在嗎?”
在。王老公還在。
已經(jīng)七年了,再見他,他竟也不十分顯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變成另外一種局面。他的臉,依舊白里透著粉紅,依舊永遠長不出半根胡渣子,白骨似的一雙手,依舊鉗掣著一只貓。
真的,連貓群好像也不老呢。不過,也許這些貓,已是他們少時所見的下一代了,也許是輪回再生。說來,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惟一的寄居?
懷玉喚他,聲清氣朗:
“王老公!”
“誰呀?”陰陽怪氣的回應,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氣味中旋蕩。
他搖頭,十分的陌路。
“我是志高,很久沒見了,您身體好吧?這是丹丹呀?!?/p>
王老公一臉迷茫,前塵往事都似煙消云散,他不記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塊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頭兒,半點沾不上心間。
當大家仔細地看清時,方才曉得不知從何時開始,老人已害了一種顏面痙攣的病,總是不自覺地抖,簌簌地抖,抖一陣緩一陣,臉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經(jīng)抖過,正在小休似的,準備下一場的磨難――有時像個表情活潑的快樂人。
丹丹試圖引起他的回憶:
“老公,多年之前,我們三人來占了一卦呀,誰知我們的卦兜亂了,只道一個是生不如死,一個是死不如生,一個是先死后生,我們來算準一點。”
窺伺著,看他的思潮有沒有一絲激動。沒有,只見王老公煩厭地揮動著一只枯手,連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記得了,不記得了?!?/p>
嘴角笑咪咪地,原來也不是笑,只是開始又顫起來。忽地,直直地瞪著丹丹:“你心里有人!”
然后又冷冷地轉臉去,看見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睨向懷玉:
“你心里也有人!”
聲音里不帶任何的喜怒哀樂,像敲擊兩塊石頭,一種冷硬而實在的回響。
貓,毛骨悚然地來了一聲“噢――”的悲嗚,劃破了狼狽的靜默。里頭有一些古老而又詭秘的變異,不知誰給誰還債來。然而王老公就養(yǎng)育了它們三代四世,一路地繁衍,可他還沒成為過去――只是他忘記了過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時,這個一步步走近黃泉的、洞悉一切天機的算卦人,又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指著這三個青春少艾:“你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