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橋 [貳](21)

生死橋 作者:李碧華


懷玉愛聽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歡,“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佞臣當?shù)馈⒌壑髌埌病?/p>

一段唱罷,茶客都給一兩文,也有戳活兒,額外加錢。

苗師父著丹丹遞予事先兌換的小竹牌。她站起來,懷玉才見著。二人指指天雨,作一個無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著茫茫人海,裊裊茶香,懷玉只見到丹丹。她連皺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懷玉怨天的表情,漸漸不可思議地轉(zhuǎn)化成一朵笑容,他看著她,也實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懷玉待要把目光移開,萬分地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這個時候,臺上的鳳舞姑娘,又開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這樣的一段:

“……好花應由它自謝,雨滴愁腸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懷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來丹丹偷了落子館《紅梅閣》中的詞兒。想這李慧娘,乃平章賈似道之妾,隨船游西湖,偶遇書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贊“美哉少年”,賈妒恨中燒,歸府后立斬李慧娘于半閑堂,又誘裴生入府,困禁紅梅閣,伺機暗殺……不過少年戀慕――便遭了殺身之禍,好花由不得自謝,總是受摧殘,難怪連鬼也在嗟怨。

鳳舞唱這大鼓,換了另一種柔腸回轉(zhuǎn)的腔口,纏綿而又遠送,讓聽的人總在自恨,好花,要護呀。

余音又被風雨吹送至茶館檐下了,避雨的也有賣布頭兒和絹花紙花的,也有賣煙葉的,很細意地護著他們的貨品,情愿自己身子遭點雨打,也不肯讓生計受濕。

有個剃頭挑子歇著,一頭是火盆,上面放著銅臉盆熱水;另一頭是個帶抽屜的小長方凳。剃頭的正跟一個人在議價,那人道:

“你閑著也是閑著,剃個頭,給你一半的錢,好吧?你看,反正下雨天,不肯就拉倒!”說著說著,他也只好肯了。

那人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翹了二郎腿在抖,待剃頭的從小抽屜中拿出剃頭刀和木梳子來。

顧客轉(zhuǎn)過半臉來由人動剃刀,原來是志高,很得意,才半價,七八個銅板,真是撿便宜了。一場苦雨,大概會直下到黃昏。撂地攤的,一天就白過了。掙不到幾個錢,也得付租金。遠遠望去,灰的,雷走遠了,風也弱了,但雨并沒有止住的意思。

大伙看著勢色不對,只得意興闌珊地回家轉(zhuǎn)了。

丹丹隨苗家出來,一眼見到志高,頭剃了一半,便道:

“噯,是你,好體面呀?!逼鋵嵤侨⌒λ?。

志高有點尷尬,頂上就是這個滑稽樣,只好解嘲:

“你信不信,頭發(fā)也有鬼魂的,全跑到你頭上去了?!?/p>

“我才不要,去你的?!?/p>

“它要找你,你不要也沒辦法啦,還是快點逃吧?!?/p>

志高實在不樂意讓丹丹看見他這副怪模樣兒,只一個勁叫她走。

縱然是暑天,如此大雨瓢潑,天也涼了,檐下各人趑趄著,走不走好?丹丹猛地打了個寒噤。身畔忽遞來一杯熱茶。懷玉正靠近門口,看著丹丹:“給你焐焐手?!?/p>

丹丹接過,也趁勢喝一口,懷玉很樂。

這一次夏雨,雨點太大,太重。雨下得遠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間慘淡。

這雨一下便斷續(xù)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涼了。知了罷叫,蜻蜓倦飛,螢蟲也失明了。涼意不知是頓生,還是悄來,總之每下一回雨,涼意深一重??v使郊原如洗,遠山嫵媚,但屈居城內(nèi)天橋里外的老百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過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覺已是處暑、白露時節(jié)。

志高剃過了的頭又給長滿了,在這小小茶館檐下,卻沒再撿到便宜,只是聽評書聽說相聲,還是靠邊一站,打個招呼,就聽上老半天,他喜歡一些淺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

人人鬼鬼吃吃喝喝又一場。有說評書的講《聊齋志異》,這樣開頭:

“今天說的是一個極小的小段,《嶗山道士》,這件事兒在山東。哪一府,哪一縣,就別追究啦,反正離著嶗山近。只不過,怎么近,步行也得有好幾天的行程。這個人姓王,大概排行第七,所以叫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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