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丹忘了追問懷玉瞞人的事兒了,只把半濕的長發(fā),給扎成緊密辮子。等干透之后,又是上場作藝的時候了。生命系于千鈞一發(fā)之間,于她也是等閑。
志高二人閑坐無聊,在院中就丹丹的長發(fā)來打話,方知她打七歲起,十年來也沒修剪過,由它長著。天天地扎。天天地吊。
“這營生真不好,天天把臉皮往后直扯,日子久了,臉皮都扯松了,二十歲就得打褶子。唉,這么年青的花就謝了,唉,好苦呀!”志高夸張地唏噓。
丹丹強了:“苦什么?好花由它自謝!”
“什么叫‘好花由它自謝’?”
“誰知道。反正是我好不好,用不著你們擔關系?!?/p>
“這話可就不算是你說的,聽回來的對不?”志高道。
“對呀,落子館里聽回來的。”
懷玉沒什么話說,只顧游目丹丹住的這楊家大院,雖是簡陋而又雜亂,但那木窗上,也糊上了冷布,還掛了舊竹簾子呢。日頭上了,云天朗朗,麻雀自檐頭跳下來覓食。檐下種上一兩架藤蘿花,看上去甚是繁茂。早春的花纓還是嫩綠,慢慢才變了顏色。到了盛夏,陽光照耀下,它一串串、一簇簇,放出昏暖的香,淡紫的,牽纏的小花。蜜蜂在上頭亂飛,忽見金光一閃,原來有極小的蜘蛛拖著極細的游絲,自架上墜下來,閃耀在日影中……歲月便一閃一閃地過去了。懷玉昏昏暖暖。
北平一年到頭少雨,不過在夏末,雨水總是淋涔不斷,幾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這兩個月來了,來勢洶洶,下水道不及疏通,便到處聚水,胡同里、院子里,常是一個個的小池塘。
如果那雨是午后才下,不消一會定是雨過天晴;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會下足整天。
才開攤子不久,西北天邊一絲雨云,涼飚一卷,馬上發(fā)作了,雨開始自緩而急。天橋因這一陣雨,各地攤子不得不散,有的趕緊回家去,有的拎了家伙,找個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館。
行內(nèi)的幾伙人,不免于坤書茶館中碰上了,苦笑著打個招呼:
“辛苦了!唉,看這雨,真不知下到什么時候?”
天橋一帶有很多茶館,清茶館、戲茶館、棋茶館、書茶館。
客人都是茶膩子,有來飲茶消磨時光的,有打鼓兒的來互通收買舊貨情報的,或有來放印子錢的……不過更多是沒業(yè)的,沏壺茶,吃點大八件、槽子糕、糖豌豆,就著桌上長方條畫上棋盤的薄板來對弈,紙上用兵。
忽聞一輪急鼓,敲擊動了一眾神魂。
這些個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不足道的百姓,一齊扭過頭來,看這“聊聊軒”中小小的臺子,一幅畫板,繪著漫卷祥云,上面又貼了張告示,不知是什么告示,只見得“風、火、毒、熱、氣”等五個大字,每個大字,下面又有四個小字,反正都是說道茶的好處。
唱京韻大鼓的是鳳舞,穿一襲月白灑灰、藍花的土布旗袍,不燙發(fā),梳個髻,耳畔是一顆眼淚似的珠墜子,三十來歲。才一上場,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時間,全場馬上屏息了。
懷玉跟爹也是半濕了衣衫坐在茶館靠西,來晚了,座位很后。
鳳舞的大鼓書詞是《隋唐演義》。自隋主根基敗壞,冷落了館娃宮、銅雀樓,淪落至寂寞凄涼的田地,猛地風雷乍響,英雄豪杰改朝換代……她唱了:
“繁華消息似輕云,不朽還須建大勛。壯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入駑駘群。時危俊杰姑埋跡,運啟英雄早致君。怪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
總是這樣,從一聲輕嘆,開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過。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奸小人……情義紛紜,魂游三界。把一本蒙了薄塵的演義本子,檀口一吹,漏出一隙凈土,仔細訴說從頭。
唱的是家國恨,兒女情,有剛有柔。鳳舞最擅長的是顫音,即使是多么洶涌繁華的事兒,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總是盛極而衰,緣盡花殘。只一個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奸,千秋百世集于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