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非要去，你去！你給我滾！”

一把推走這個長大了的兒子。

懷玉踉蹌一下，被推出門去了。

唐老大意猶未足：

“你坍了臺就別回來！”

然后重重地坐下來。孩子，一個一個，都是這樣：以為自己行，可馬上就坍臺了，殘局還不是由連蒼蠅也不敢得罪的大人來收拾么？早上是志高，晚上是懷玉，虎背熊腰的粗漢，胡子就這樣地花白起來了，像一匹老馬，載重的，他只識一途，只得往前走，緩緩地走著。是的，還載重呀，終于走過去了。他多么希望他背負(fù)的是玉，不是石頭。懷玉，自己不識字，懇請識字的老師給他起個好名兒呢，懷的是玉。沒娘的孩子，就算是玉，也有最大的欠缺。唐老大想了一想，便把門兒敞開，正預(yù)備把懷玉給吆喝進(jìn)來了。

誰知探首左右一瞧，哪里還有他的影兒？做爹的萎靡而愴惶。

――孩子大了，長翅了。

從前叫他站著死，他不敢坐著死。

趕出門了，就瑟縮在墻角，多么擰，末了都回到家里來。

啊，一直不發(fā)覺他長翅了。

他要飛，心焦如焚急不及待地要飛。孩子大了，就跟從前不一樣了。

懷玉鼓起最大的勇氣，恭恭敬敬地等李盛天演完了一折，回到后臺，方提起小茶壺飲場。覷著有空檔，企圖用三言兩語，把自己的心愿就傾吐了――要多話也不敢。他一個勁地只盯著師父一雙厚底靴：

“――這樣地練，天天練，不停練……不是‘真’的呀。反正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好歹讓我站在臺上，就一次……”

李盛天瞅著他，長得那么登樣，心愿也是著跡的：要上場！

“哦，你以為上臺一站容易呀？大伙都是從龍?zhí)鬃銎??！?/p>

“您讓我踏踏臺毯吧，我行。”

“行嗎？”師父追問一句。

“行呀行呀，一定行的，師父，我不會叫您沒臉，龍?zhí)卓梢?，不過重一點的戲我也有能耐，臺上見就好?！?/p>

李盛天見這孩子，簡直是秣馬厲兵五臟歡騰，顏面上不敢泄漏出來，可一顆心，早已飛上九霄云外。

師父忍不住要教訓(xùn)他：

“你知道我頭一回上場是什么個景況？告訴你，我十歲坐科，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手臉都裂成一道道血口了。頭一回上場，不過是個嘍羅……”

李盛天的苦日子回憶給勾起來了，千絲萬縷：母親給寫了關(guān)書，畫上十字，賣身學(xué)習(xí)梨園生計；十年內(nèi)，禁止回家，不得退學(xué)，天災(zāi)疾病，各由天命；他的嚴(yán)師，只消從過道傳來他咳嗽聲，師兄弟臉上的肌肉就會收緊，連呼吸都變細(xì)了――全是“打”大的。一個不好，就搬板凳，打通堂。

那一回夏天，頭上長了疥瘡，上場才演一個龍?zhí)?，頭上的瘡，正好全悶在盔頭里，剛結(jié)的薄痂被汗水洗的脫掉了，黃水又流出來。就這樣，疼得渾身打顫，也咬著牙挺住，在角兒亮相之前，跑一個又一個的圓場……

懷玉雖是苦練，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沒有投身獻(xiàn)心地坐過科。

比起來，倒真比自己近便了，抄小道兒似的。

李盛天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不肯稍為寵他一點，以免驕了――機(jī)會是給他，可別叫他得了蜜，不識艱險。

懷玉只聽得他可跟師父上場了，樂孜孜的，待要笑也按捺住。一雙眼睛，閃了亮光，把野心暗自寫得無窮無盡。這騙不了誰，師父也是過來人。好，就看這小子有沒有戲緣，祖師爺賞不賞飯吃，自己的眼光準(zhǔn)不準(zhǔn)。功夫不虧人，功夫也不饒人。懷玉的一番苦功，要在人前奪魁，還不是時候；龍?zhí)啄?，卻又太委屈了，李盛天琢磨著。

“這樣吧，哪天我上《華容道》，你就試試關(guān)平吧，我給班主說去。不過話得說回來，幾大枚的點心錢是有，賞的。份子錢不算。”

――錢？不，懷玉一聽，不是龍?zhí)籽剑€是有個名兒的角色呢，當(dāng)下呼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