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老大的姐?你還裝孫子!以后別跟他一塊,兩個人溜兒湫兒的,不學(xué)好?!?/p>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關(guān)他的事,你們別瞧不起他!”
唐老大聽了,又是給懷玉一個耳雷子。
“我沒瞧不起誰,我倒是想別讓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憑力氣掙口飯,一顆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還去跟戲子?嘿!什么戲子、飯館子、窯子、澡堂子、挑擔(dān)子……都是下九流。你不說我還忘了教訓(xùn)你,要你識字,將來當(dāng)個文職,抄寫呀,當(dāng)賬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兒尿,不爭氣?!?/p>
狠狠地罵了一頓,唐老大也顧不得自己手重,把懷玉狠狠地打了一頓。
罵聲越來越喧囂了,劃破了寂夜,大雜院的十來家子,都被吵醒了,可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窮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連媳婦兒姑娘們也挨揍。自是因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過。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滿場的彩聲。舞了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歲了。眼看年歲大了,今天還可拉弓舞刀,可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連字也沒練好!”
不識字的人,但凡見到一筆一劃寫在紙上的字,都認(rèn)為是“學(xué)問”。懷玉的功課還沒寫,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了丟人的一架,明天該如何向丁老師賠禮呢?丁老師要不收他了,懷玉的前景也就黯然了。
唐老大怒不可遏:
“給我滾出去!滾!”
一腳把懷玉踢出來,懷玉踉蹌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頭蓄勢待發(fā)的獸。懷玉咬緊牙關(guān),抹不干急淚,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頭一回把他趕出來,他只好抽搐著蹲在院外墻角,瑟縮著。見到了志高。
“喂,挨揍了?”
志高過來,二人相依為命,懷玉不語。
“喂,你爹揍你,你還他呀,你飛腿呀,不敢?對不對?怕拋拖!”志高逗他。見懷玉揉著痛處,志高又道,“不要怕,你爹光有個頭,說不定他是個膿包啊――”
“去你的,”懷玉不哭了,“還直個勁兒跟人家苦膩。是我爹怎么還呀?你姐揍你你還不還?”
“我姐從來也不揍我。”志高有點惆悵,“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頓,她不會,她不敢……”
“剛才你不是回去了嗎?”
“我回去拿錢?!?/p>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黃包車去?”
志高朝懷玉眨眨眼睛:
“哪兒都不去了,見您老無家可歸,我將就陪你一夜?!?/p>
“別再誆哄了,誰要你陪,我過不了嗎?我不怕冷?!?/p>
蜷縮坐了一陣,二人開始不寧了。冷風(fēng)把更夫梆鑼的震顫音調(diào)拖長了。街上堆子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邏報時,一個敲梆子,一個打鑼,一個扛著鉤竿子,如發(fā)現(xiàn)有賊,就用鉤竿子鉤,鉤著了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沒發(fā)現(xiàn)大雜院北房外頭的墻角,這時正蹲著兩個冷得半癱兒似的患難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終把身上襖內(nèi)塞的一疊報紙給抽出兩張來,遞給懷玉:
“給,加件衣服!”
懷玉學(xué)他把報紙塞進(jìn)衣衫內(nèi),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視笑了。志高再抽一張,懷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習(xí)慣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p>
懷玉吸溜著,由衷對志高道:“要真的出來立個萬兒,看你倒比我高明?!?/p>
懷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說著,志高氣餒了,他馬上又自顧自:
“吃得苦又怎樣,我真是苦命兒,過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會苦死?!?/p>
“不會的。”
“會,噯噯懷玉,你記得我們算的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