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扣 四(7)

胭脂扣 作者:李碧華


“我親眼見到――”

“我年紀(jì)老大,還沒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勁?真是!我都七十多歲……”

“阿伯,”阿楚賣弄乖巧,“你七十幾歲?”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p>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親眼見到。我不相信在頃刻之間,物換星移。但是,為什么呢?好像有一種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滿腹疑團(tuán)。

“不,我要找一找。”從未試過這樣的堅(jiān)持,死不認(rèn)錯(cuò)。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舊報(bào),幾乎也絆倒了。我倆忙替他收拾,在舊報(bào)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見到一個(gè)“花”字。

這分明是一個(gè)“花”字。

我氣急敗壞地把它抽出來,一共有三份,殘破泛黃。這“花”,是“花叢特約通訊員”,這報(bào),叫做《天游報(bào)》。

一看日期,1932年3月……

我以抖顫的手,翻閱這舊報(bào),因過度的驚恐忙亂,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過來一瞧,見這舊報(bào),便道:

“哦,《天游報(bào)》。你怎會(huì)得知什么是《天游報(bào)》?告訴你,這是廣州出版的,專門評(píng)議陳塘、東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報(bào)紙,等于今日的‘征友報(bào)’。不過,文筆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當(dāng)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這些“特約通訊員”都寫下不少花國艷聞,以供飲客征花選色。對妓女的評(píng)語,若道:“有大家風(fēng),無青樓習(xí)”,便已是最大的恭維了。

它還暗寫:某阿姑喜溫戲子,乃是“席嘜”。某阿姑,最擅講咸濕古仔,遇上嗜客,每獲獎(jiǎng)金高達(dá)一百元。又某阿姑,工夫熨帖,能歌擅舞……間中報(bào)導(dǎo)廣州花國王后因避賭債過江,而在港花運(yùn)日淡。某紅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緣,付諸流水,終重出江湖……

一路翻閱,一路心驚。

終于,我見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個(gè)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為之奪:《青樓情種,如花魂斷倚紅》。

一看,字字映入眼簾:

“名妓癡纏,一頓煙霞永訣;

闊少夢醒,安眠藥散偷生?!?/p>

安眠藥?

安眠藥?

我聽來的故事中,提都沒提過“安眠藥”這三個(gè)字。

此中有什么蹊蹺?

我聽來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zèng)]有死,他“悠悠復(fù)蘇”……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過舊報(bào),竟急急離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床怀龃说人ノ塘饽敲创?。阿楚責(zé)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一邊看報(bào),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付錢呀。”

“你是想買下這三份《天游報(bào)》吧?”

“是是是?!蔽覔碇霊眩┛炙麃頁寠Z。

“這報(bào)早已絕版,你知啦,有歷史價(jià)值的舊東西,可能是無價(jià)寶?!?/p>

哼,都已七十七歲了,還錙銖計(jì)較,難道可抱入棺材留待來生?

“要多少錢?”我只好恭敬地問。

“我這八寶殿――”

我煩躁了:“多少錢?”

“一千塊!”

他不動(dòng)聲色地漫天開價(jià)。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樣。志在必?cái)亍?/p>

“一千塊?”

買,不買?

“哎呀,永定,把報(bào)拿來。”阿楚奪去,放回舊報(bào)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塊買這種舊報(bào)紙干么?不要買!”她狡猾地朝我一疔。

“阿伯,你看,那么貴,真不值,我們又不是考古學(xué)家,不過找參考資料吧,半真半假也過關(guān)了,天下文章一大抄。――這樣吧,一百塊?”

“不賣?!?/p>

我寸步不移,心劇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買那1932年的舊報(bào),上面有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關(guān)鍵都在里頭,現(xiàn)今他不肯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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