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日來總是有蝴蝶、花、景泰藍(lán)、鏡、胭脂,七彩粉陳,于我心中晃蕩不去。奇怪。
“飄渺間往事如夢情難認(rèn)――
百劫重逢緣何埋舊姓?
夫妻……斷了情……”
這種粵曲,連龍劍笙都唱不上任劍輝,何況只是區(qū)區(qū)一個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么?真恐怖!”
小何自顧自哼下去。
我被他哼得心亂:
“通常在月圓之夜,人狼都是那樣嚎叫的。無端地表演什么噪音?”
“我在做課前練習(xí),”小何說,“今晚陪人去看《雛鳳》?!?/p>
“《雛鳳》?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媽媽、她姨媽……一張票一百元。還要多方請托才買得到。”
“你不高興,可以不去?!?/p>
“不可以半途而廢,追了一半,非繼續(xù)犧牲下去,否則兩頭不到岸?!?/p>
“麻煩你三思,才好用‘犧牲’這種字眼。你還哼?強逼收聽恐怖歌聲,本人誓割席絕交!”這好算犧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粵劇,已經(jīng)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閑事來,“你與那兇惡女人冰釋前嫌啦?”
“當(dāng)然?!蔽易鞯靡鉅?。在這關(guān)頭千萬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
“永定,你豈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簡直是肥田料!”
與阿楚午飯后――此生不再光顧那間上海館子了,只跑到上環(huán)吃潮州小菜。我們信步返向報館,經(jīng)過必經(jīng)的街。
忽然間我想浪漫一下,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念頭: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禮物,好讓她不離不棄。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東施效顰,我也想揀一個墜子,以細(xì)如發(fā)絲的金鏈系著,予她牽掛。
整街漫著酸枝的氣味,也夾雜樟腦、鐵銹和說不上來的納悶。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許是因為聽我們的老總說過,他曾以三十元的代價,竟購得傅抱石的真跡。我以為我會尋到寶物嗎?血氣上涌,神魂顛倒。忽然被一件故衣碰撞到。它懸在高處,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釘上蘋果綠色珠片,領(lǐng)口有數(shù)灘水痕,一層層的,泛著似水流年之光影。
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過在誰身上了,那么苗條。雖然不再月白,變成暗黃,但手工極精細(xì),珠片也不曾剝落。
“永定,你帶我來看這些死人東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沖腦門的樟腦味。
“我到那邊看看?!彼筒坏眠h(yuǎn)離這些“年老”的遺物,只跑去看“年輕”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盤流落于此,才不過十多年的光景,當(dāng)成“古物”,賣五元至十元不等。旁邊還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釵、鼻煙壺(有玻璃質(zhì)內(nèi)畫山水,也有彩釉)、軍票、錢幣、風(fēng)扇葉、瑪瑙雕刻、公仔紙。
忽然,我下了一跳。
我見到那個胭脂匣子。一式一樣。
我前夜見的是靈魂,今午見的,是尸體!
雖在人間,我遍體生寒。
是它?
我如著雷殛,如遭魅惑。糊里糊涂,信步入內(nèi)。一個橫匾,書了“八寶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沒好氣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語氣略為驕傲。
“看中了才與我議價。我的都是正貨?!?/p>
“我要那個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貨。
“阿楚!”我把她喚過來,她買了一個紅色的天安門紀(jì)念章,隨手扔進(jìn)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沒有。”
我指給他看,那個景泰藍(lán)……
沒有!
那不是景泰藍(lán),那是一個俗不可耐的銀十字架,它的四周,毫無跡象顯示,會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體,它仍是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