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鱷魚街(28)

鱷魚街 作者:(波)布魯諾·舒爾茨


后來,風漸漸疲弱下去,最終自行消退。店里的幾個伙計在忙著用春天的織品裝飾店鋪窗戶,很快,因為這些羊毛料子顏色柔淡的緣故,空氣變得更為柔和。天空變成薰衣草般的淡藍色,淡淡的木樨草綻放了。雪開始消融,自動卷成柔嫩的羊毛般的形狀,干燥地蒸發(fā)到空氣中,被深藍色的微風飲下去,接著又被看不見太陽、萬里無云的遼闊天空吸收了。插在瓶子里的夾竹桃開始在屋子的各個地方競相綻放,窗戶依然長久地敞開著,麻雀無憂無慮的啁鳴彌漫在整個房間,在沉悶的藍天的白晝里恍然如夢。在被風刮得干干凈凈的各種廣場的上方,大山雀和花雞在幾場劇烈的小型戰(zhàn)役中碰撞片刻,發(fā)出警告性的嘁喳聲,然后又朝四面八方散去,被微風吹向遠方,在空曠的蔚藍色中抹去身影和蹤跡。幾只眼睛在記憶中把那些五顏六色的斑點-- 一把被隨意拋向天空的五彩紙屑--保留片刻,接著又消融在某只眼睛的最深處。

青澀的春季來了。見習律師們捻弄著小胡子,忽然出現在車站之類的地方。他們豎起高高的僵直的衣領,成為優(yōu)雅和時髦的典范。連續(xù)幾天,當狂風在城市上空呼嘯,在洪水洗淘般的狂風的吹打中,這些年輕的律師去迎接遠方來的熟悉的女士。他們摘掉顏色陰郁的圓頂禮帽,背頂大風,這時衣尾張得更開了。他們迅速避開目光,故作克制和矜持,以便不要暴露出自己對毫無必要的寒暄的熱衷。這些女士的腳一下子踩空了,洶涌的裙子中發(fā)出驚聲尖叫,恢復平衡后又重新?lián)Q上問候的微笑。

那天下午,風偶爾會鎮(zhèn)定下來。阿德拉在陽臺上開始清洗那些巨大的銅鍋,它們在她的觸摸下發(fā)出金屬的叩擊聲。天空一動不動地停在木瓦屋頂的上方,接著又自動折疊成藍色的條紋。幾個伙計被店鋪派出來辦事,待在廚房門口沒完沒了地圍著阿德拉身邊游蕩。

他們靠著陽臺的欄桿,啜飲著吹了一天的風,被麻雀震耳欲聾的啁鳴聲攪得心里亂七八糟。微風從那兒帶來一種風琴似的若有若無的合唱聲。你聽不清這些年輕人低聲吟唱的輕柔的歌詞是什么,貌似表達得天真爛漫,但其實刻意想打動阿德拉。如果刺到敏感部位,她會做出激烈反應,而且簡直會怒不可遏,生氣地責罵他們。她的臉龐,因為還在做著初春的美夢顯得有些灰暗,這時會既惱怒又開心地羞紅起來。幾個伙計低眉順眼,面帶假裝的天真,因為成功地把她逼煩了,臉上又露出邪惡的滿足感。黎明和午后來了又去,每天的日常事務像流水一樣從我們家陽臺上看得見的城市上空,從屋頂和好幾個星期來沉浸在灰蒙蒙的光線中的房屋的迷宮上方渾濁地流逝。補鍋匠們在四處晃蕩,吆喝著他們的器具。有時,亞伯拉罕有力的噴嚏聲喜劇性地強化了這個城市遙遠、紛亂的喧囂。在一個遙遠的廣場上,瘋子圖雅被小孩們煩人的吵嚷逼得快要絕望,她會跳起那野性十足的薩拉班舞薩拉班舞(Saraband),西歐古老舞曲的一種。據傳16世紀初由波斯傳入西班牙。16世紀后期傳入法國,17世紀前半葉起,常見于德國古組曲,為其中四首固定舞曲的第三首。,高高地拎起裙子讓觀眾們開會兒心。陣風吹來,撫平這些凌亂的噪聲,把它們融化成那種令人沮喪的單調的絮絮之音,均勻地彌漫在牛奶般潔白而又煙霧蒙蒙的午后空氣中的木瓦屋頂的海洋之上。阿德拉斜靠著陽臺欄桿,俯身面對城市遠方傳來的暴風雨般的怒號,從中捕捉著所有響亮的重音。同時,面帶微笑地把一首歌散落的音節(jié)組合在一起,試圖把它們串聯(lián)起來,從今天時高時低的灰色的單調中讀出點意義來。

這是一個電子和機械的時代,借助人類天才的智慧,成批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開始在這個世界上露面。小康人家的雪茄盒里都配有一個電動打火機:你只要按一下開關,一束電子火花就會燃著一根泡在汽油里的燈芯。這些發(fā)明激起各種不切實際的憧憬。一個形狀像中國寶塔的音樂盒,只要上緊發(fā)條,就會放出尖細的回旋曲,而且還會像旋轉木馬般轉起來。每隔片刻就會發(fā)出叮當的鈴聲,那些門撲閃著打開,仿佛要展示旋轉的發(fā)條盒在演奏一個鼻煙盒般的八行兩韻詩。家家戶戶都裝著電子門鈴。家庭生活處處都按照電流的標識來行事。一圈絕緣線成了那個時代的象征。年輕的花花公子在起居室里炫耀著加爾瓦尼加爾瓦尼(Galvani),1737-1798,意大利科學家,最早提出生物電的概念。的發(fā)明,從女士那里報之以容光煥發(fā)的眼神。一個導電體就可以打開通向女人心扉的門徑。某項實驗成功后,那天的英雄們就會在起居室的歡呼聲中吻遍周圍所有的人。

不久,整個城市到處都可以見到各種型號和式樣的腳踏車。把世界觀建立在哲學基礎上成為義不容辭。任何一個相信進步的人都會得出這個符合邏輯的結論,而且還會騎腳踏車。第一批騎車的人當然都是那些見習律師,那些新潮思想的先鋒,留著打過蠟的小胡子,戴著圓頂禮帽,滿懷青春的憧憬和激情。他們從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擠過去,騎著巨大的雙輪和三輪自行車穿過交通線,炫耀著它們的鋼條輻輪。他們雙手扶在寬大的車把上,在高高的座子上靈活地操縱著車輪的巨大圓環(huán),沿著彎彎曲曲的路線切進好奇的人群中。有些人沉浸在使徒般的熱情中。他們從踩動的腳踏板上豎起身子,像踏在馬鐙上那樣,高高地站著對人群發(fā)表演講,傳播人類新的幸福時代來臨的思想--通過自行車獲得求贖……他們在群眾的歡呼聲中騎過去,不斷朝各個方向點頭示意。

然而這些壯觀、得意的騎行中還是有某種令人傷感的尷尬,某種讓人痛苦和不愉快的東西,即便在達到成功的頂峰時,也有貶格為嬉鬧的危險。他們像蜘蛛般懸掛在這些精致的器械中間,像跳躍的大青蛙般叉開腿踩著腳踏板,在巨大的旋轉車輪上方做著鴨行般的動作時,自己一定也感覺到了這點。他們與荒唐的區(qū)別只有一步之遙,他們絕望地猜測,俯身靠向車把,加倍提高騎行速度,做出頭完全朝地讓人眼花繚亂的各種體操動作。人們會驚詫嗎?人類正在各種虛假的偽裝下進入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便捷天地,這些便捷可以很廉價地獲得,遠在成本價之下,形同免費。投入和收益之間的極度失衡,對大自然明目張膽的欺詐,對天才小伎倆的過度酬獎,都得通過拙劣的自嘲來抵消。車手在激烈的爆笑聲中繼續(xù)往前駛去--那些可憐的勝利者,他們的天才的殉道者--這些技術奇跡的喜劇魅力是何其巨大。

當哥哥第一次從學校帶回一塊電磁鐵,當大家摸到裹在一個電圈中的神秘生命的震動而體驗到一陣戰(zhàn)栗時,父親帶著高深莫測的表情微笑了。他頭腦中一直在醞釀著一個長遠計劃,現在他又把思索了很久的一系列其他想法融合、打造進這個計劃中。在一片假贊美的嘲弄聲中,為什么父親會暗自微笑呢,為什么他的眼睛會為之一亮呢?誰能告訴我?難道他提前看到了這個粗糙的玩意兒,這個粗俗迷人的東西,在展示驚人的神秘力量的背后那一目了然的機制?不過,那一刻卻標志著一個轉折點--從那時起,父親開始著手他的實驗工作了。

父親的實驗設備非常簡陋:幾圈電線,幾瓶硫酸、鋅、鉛和二氧化碳--這些便是那位極其怪異的神秘主義者工作室里的基本構成要素。“物質,”他說,謙卑地放低目光,克制著咳嗽,“物質,先生們--”他沒有把話說完,而是讓聽眾猜測他即將揭示一個巨大的騙局,猜測我們所有在座的人都將被帶出去騎一次自行車。父親目光低垂,心平氣靜地譏笑著那個自古就被盲目崇拜的神物?!叭f物是流動不居的!”他大聲說,雙手比畫了一個動作以示物質在永恒地循環(huán)。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在琢磨根據物質的真正本質,調動蘊藏其中的各種力量,融解它的墮性,鋪就通向宇宙深處,通向互相轉換和普遍循環(huán)之路。

“個人主義原則--不過是我的腳?!彼3_@樣說,以示對這個指導人類的原理的無限蔑視。他從這段電線跑到另外一段電線的時候也會順便拋出這些話。他半閉著眼睛輕柔地觸摸著線圈上的各個節(jié)點,觸摸著哪怕最細微的潛在區(qū)別。他在電線上切出幾道口子,然后湊近了專心致志地聆聽片刻,接著又快速往前挪動十步,又在線圈的另一個點上重復同樣的動作。他好像有十二只手和二十種感官。他犀利的注意力可以同時漫游到上百個地方??臻g中沒有任何一個點能逃過他的懷疑。他在某處俯身對電線研究一番,然后又忽然向后一跳,像貓一般撲向下一個獵物,如果撲空了,就會變得煩躁不安?!罢孢z憾,”他說,出人意料地向驚愕不已的旁觀者說起話來,“很抱歉,我想在你占據的那段空間檢查一下,能稍微向旁邊挪挪嗎?”然后迅速做幾個閃電式的測量,敏捷和靈活得像一只在交感神經系統(tǒng)的沖動下高速顫鳴的金絲雀。

那些浸泡在硫酸溶液里,在令人生厭的沐浴中變得充滿了鹽分和銹跡的金屬,開始在黑暗中導電了。這些金屬從僵死中蘇醒過來后開始單調地嗡嗡地叫起來,發(fā)出金屬的歌聲,在那些憂郁、遲暮的無盡昏暗中散發(fā)出分子之光。肉眼看不見的電荷從磁極冒出來,將其完全淹沒,逃逸進這個循環(huán)的黑暗中。一種難以察覺的滴嗒聲,一股惱怒地盲目運行的電流越過這片被極化的空間,進入能量的同心線,進入一個磁場的循環(huán)圈和螺旋紋。隨處都有一臺被喚醒的設備在發(fā)射信號,片刻后另一臺設備就會以某種沉悶、倦怠的間歇性節(jié)奏,用令人絕望的單音節(jié)詞隨機地發(fā)出嗒嗒嗒的應答聲。父親站在這些漫游的電流之間,那種結結巴巴的表達,那種痛苦讓他感動得臉上浮現出一絲苦澀的微笑。這絲微笑閃現了一下后便永遠消失,再也沒有回來。這些電流用結結巴巴的半音節(jié)詞從封閉的物質深處單調地發(fā)著信號。

經過多次研究,父親取得了幾項驚人成果。例如,他證明了根據尼夫音錘原理制作的電鈴不過是一種很尋常的神秘之物。不是人撞進了大自然的實驗室,而是大自然吸引著人探究它的奧秘,通過人的各種實驗來實現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常常用一只泡在湯里的湯匙把觸一下拇指指甲,忽然尼夫電鈴在燈盞里響起來。整套設備完全是多余的,純粹沒有必要--尼夫電鈴不過是某些物質能量的匯聚點,物質拿人的足智多謀來為自己服務。是大自然的意志在活躍和起作用,人不過是一支搖搖晃晃的箭,一臺織布機的梭子,秉承自然的旨意飛到這里又飛到那里。人自己不過是一個元素,尼夫音錘中的一個零件。

有人曾提到“催眠術”,父親很快就接受了。他的理論圓環(huán)已經圓滿了,他找到了丟失的那根鏈條。根據他的理論,人只不過是一個中轉站,是讓人催眠的電流的一個臨時接頭,這股電流在永恒的物質的膝蓋上四處漫游著。他引以為傲的各種發(fā)明創(chuàng)造,大自然誘惑他跳進去的陷阱,都是那個不可知的力量設置的圈套。父親的實驗開始帶上了魔術和戲法的色彩,有了一種戲仿、雜耍的味道。我不想再提到無數次有關鴿子的實驗,他只要操弄一根魔杖,就可以繁殖出兩只、四只或者十只鴿子來,然后又眼睜睜地看著把它們收回魔杖中去。他舉起自己的帽子,這些鴿子又一只接一只撲棱棱地飛出來,實實在在地回到現實中,一群鳥兒歪歪扭扭地挪動著、咕咕叫著飛落在桌上。有時父親在某個出其不意的時刻自行中斷實驗,猶豫不決地站起來,半閉著眼睛,片刻之后又碎步跑向廳堂的入口附近,把腦袋探進煙囪的通風井。那里一片黝黑,由于煙塵的彌漫而顯得特別荒涼,又溫馨如虛無的最深處,溫暖的氣流上下涌動著。父親閉上眼睛,在溫熱、漆黑的空氣中待上片刻。大家都覺得這樣的插曲與手頭的事情毫無關系,覺得它有點像發(fā)生在事物的后臺,我們內心對那微不足道、屬于完全不同時空的現象視而不見。

父親的保留劇目中有些非常陰的把戲,真正讓人內心充滿陰郁。我們家的餐室里放著一排高背椅,上面用逼真的寫實風格雕刻著漂亮的樹葉和花環(huán),只要父親輕輕地叩叩這些花雕,它們會剎那間換上詼諧的表情,開始意味深長地擠眉弄眼。這可能讓人非常尷尬,甚至幾乎無法容忍,因為這種擠眉弄眼的動作含義非常明確,有一種不可阻擋的必然性,有那么一兩次還會聽到它們忽然驚叫:“萬達阿姨,看在上帝的份兒上,萬達阿姨!”女人們開始尖叫起來,因為現場還真出現萬達阿姨的樣兒了。還不止如此呢,有一次她本人親自光臨,坐在桌邊,開始沒完沒了地長篇大論起來。期間,邊兒上坐的人沒有絲毫機會插上一句話。最后,父親的這些奇跡全部自行消失,因為他弄不出鬼來,只能制造出帶著種種凡俗和日常特征的真實的萬達阿姨,這讓人覺得那些東西算不得奇跡。

在敘述那個令人難忘的冬天發(fā)生的其他事件之前,我們不妨先簡要地說說一個插曲,這件事在我們家從來都是秘而不宣的。愛德華叔叔究竟出了什么事兒?他那次過來跟我們一起住,不用說,他容光煥發(fā),身體非常健康,帶著滿腦子形形色色的計劃出來,把妻子和小女兒留在了鄉(xiāng)下。他到來時興致高極了,想離開家換個環(huán)境散散心??墒亲詈笤趺戳四??父親的那些實驗給他留下驚人的印象。先玩了些小把戲后,他起來脫掉外衣,把自己完全交給父親隨意處置。不要有任何保留!他說這話時帶著直來直去的犀利表情,還熱忱而堅定地握了下手以示強調。父親非常理解。他確信叔父對個人主義原則沒有傳統(tǒng)的偏見。他看上去的確沒有這些偏見,絲毫沒有。叔父思想進步,沒有什么偏見,他唯一的激情就是為科學獻身。

最初,父親給他留有一定的自由度。他一直在為一個頗具欺騙性的實驗做著各種準備。愛德華叔叔經常利用閑暇時間來研究這個城市。他買了一輛模樣氣派的自行車,騎上它在市場街附近轉悠,以車座高度為基準張望著一樓公寓的窗戶。從我們家前面經過時,他會優(yōu)雅地提起帽子,向站在窗戶里的女士們招手致意。他上唇留著卷曲、翹起的短須,下巴上有一撮翹起的小胡子。可是,很快,叔叔就發(fā)覺自行車無法引領他進入機械更深邃的秘密,發(fā)覺那部漂亮的機器不能給他提供持久的形而上的愉悅。后來,那些建立在個人主義原則基礎上的實驗又開始了。為了獻身科學事業(yè),愛德華叔叔毫不反對把肉體壓縮到與純粹的尼夫音錘原理合二為一的程度。為了呈現最深刻的自我,為了像長久以來所感覺的那樣與音錘原理保持協(xié)調,他無怨無悔地同意把自己的所有特征都逐漸濾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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