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陰沉著臉說:“這怎么行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量,我們現(xiàn)在的糧食也很緊。你每星期回家,拼命吃家里的糧食,然后再到學校裝積極,這就革命嗎?”
母親戳到了我的痛處,我無言以對。
“你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也應(yīng)該向老師提出來改成三十二斤定量?!?/p>
我沉默著。我怎么好意思對任老師說呢?我已在她面前堅定地表示過自己能行,才餓了幾天就包了,又要變卦,任老師該認為我言行不一、軟弱怕苦、假積極了。
母親見我緘默不語,繼續(xù)道:“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學校說,我們替你說。大小伙子怎么能吃女生的定量呢?”
這是一九六〇年的冬天。報上整天說形勢大好。形勢大好,可家家戶戶卻突然開始挨餓,糧票一下子貴如黃金。上飯館吃飯、到糧店買糧食都要交糧票。買點心也要糧票,連豆腐、紅薯、土豆都要。人們之間除了金錢關(guān)系外,又多了一層糧票關(guān)系。每個人外出必須隨身帶糧票,到那兒吃飯都要交糧票。就是到親戚朋友家吃飯也得交糧票,人人都在挨餓,逼得人人都斤斤計較糧票。
父親特地到師大一附中,跟學校黨支部書記錢曼君談了我的情況,說我年輕逞強、不懂事,申報的二十八斤口糧根本不夠吃,請求學校給我增加定量。
學校領(lǐng)導(dǎo)很重視父親的意見,馬上就把我的定量長成了三十二斤。
為這事,我非常內(nèi)疚,感到很對不起任老師。記得她一再問我二十八斤定量是不是太少了,行不行?別勉強。我卻口氣很堅決地說:“沒問題。”把任老師感動得多次在同學面前表揚我。我得到了那么多表揚之后,卻又受不了二十八斤的定量,偷偷長成了三十二斤。這等于是騙取了任老師的表揚。
這次節(jié)約糧食的舉動,虎頭蛇尾了一場。我對十月革命后艱苦歲月的美麗幻想被眼前的饑餓徹底粉碎。饑餓很輕易地就打垮了我的意志力。這一切任老師全都知道,她對我卻仍然很好,一點兒也沒有受這件事的影響,還常在全班面前表揚我,說我對革命特真誠。
我心里非常感動,也非常慚愧,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那么高的精神境界。國家有難,我只是覺得應(yīng)有所表示,而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新到師大一附中,我想給老師、同學們留一個好印象。就這個境界卻得到了任老師的不少表揚,讓我惴惴不安。
這是饑餓的年代,亦是革命的年代,有多饑餓就有多革命。
一九六〇年九月三十日,毛澤東選集第四卷正式出版,成為轟動全國的頭號新聞。報上說北京市的讀者夜里兩三點鐘就到新華書店門前排隊買書,但供不應(yīng)求,大多數(shù)人根本買不到。我們中學生當時最夢寐以求的不是名牌衣服,不是漂亮女友,不是時髦的發(fā)式,而是能有一本毛選第四卷。困難時期出的書,紙張都很差,又黑又糙,名副其實的馬糞紙。唯有毛選四卷,那紙雪白,放在書店櫥窗里的紅綢子上陳列著,顯得異常神圣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