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英咭唎貢使(1)

1750-1950的中國 作者:汪中求


1793年的夏天剛剛來到的時候,大清帝國的理藩院接到廣東官員的報告,英國的一支使團申請前往北京祝賀中國皇帝的八十壽誕。理藩院的官員們對這個莫名其妙的請求百思不得其解,他們原本就矜持高貴的臉龐不禁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西洋夷人真是與蠻族無異,連最起碼的禮數(shù)都不懂!原來,按照中國習慣計算,乾隆皇帝早已于三年前度過了他的八十大壽。三年前普天同慶、舉國齊樂的盛大場景,英國人難道未有所聞?

精明的英國人并非不懂禮數(shù),而是另有算計。

西洋諸國對龐然大物的東方帝國心儀已久,豐饒的物產(chǎn)、廣闊的市場讓這些蠻夷們垂涎欲滴。得通商貿易風氣之先的英國人自然不甘居后,已有近兩百年歷史的英國東印度公司是這場商業(yè)貿易戰(zhàn)的急先鋒。但是,他們在古老帝國的大門口,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礙。中國人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只允許他們經(jīng)過非常狹窄的通道購買帝國的貨物,而自己對西洋的工業(yè)化產(chǎn)品則不屑一顧。有來無往的生意,當然無法令視貿易平等為天經(jīng)地義的英國人滿足。

——此種情形,一直到二十世紀改革開放的初期仍然如此。1982年冬,可口可樂在北京各大商場搞促銷,買一瓶可樂送一個氣球,中國媒體大為驚訝之余,紛紛發(fā)出恐怖之聲:可口可樂侵入中國,引進了資本主義經(jīng)營方式。

五十年代末,東印度公司旗下商人——他給自己起了一個非常中國的名字——洪任輝受命與帝國政府進行貿易談判。他乘座載重七十噸的小船“成功號”,以大量的賄賂開路,由廣州經(jīng)寧波、天津到達北京,輾轉于帝國中樞的多個衙門,慷慨激昂地控訴廣州官員對貿易的諸多限制以及異常猖獗的腐敗。官司打到皇帝那里,圣明的乾隆遂決定派中央大員南下調查。天真的英國商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皇帝轉眼之間就推翻了自己的決定。洪任輝在江南游山玩水的途中被捕下獄,罪名是:違反政府航行禁令、未按政府規(guī)定的程序上訴、未經(jīng)允許學習漢語。兩廣總督李侍堯抓住這一大好時機,整頓對外貿易,呈請朝廷頒布“防范外夷規(guī)條”:(一)夷商不準在廣州過冬,5—10月貿易時間一過,立即回國或回澳門;(二)在廣州貿易期間,只能居住在商館,逢八之日才可到公園游玩;(三)所有貿易均經(jīng)由政府指定的行商;(四)夷商不準打探物價,不準坐轎,不準雇傭中國仆役,不準攜帶夷婦,不準購買中國書籍;(五)夷商船只收泊處,派駐兵丁彈壓稽查。

夷商們瞠目結舌。英國東印度公司更是急紅了眼。在剛剛結束的東南亞貿易戰(zhàn)中,東印度公司雖然戰(zhàn)勝了來自荷蘭、西班牙、葡萄牙的商家,但自身也落了個傷痕累累。此時,迅速擴大與大清帝國的貿易,幾乎成了公司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尤其是茶葉貿易,簡直就是公司的生命線。當時英國、荷蘭的上流社會有一起床就喝茶的生活習慣,是謂“床茶”,上午十一時再喝一次“早茶”,還有“午飯茶”、“晚飯茶”。時髦的貴婦人對茶迷戀到了著魔的地步,很多上流社會的女人因嗜茶聚會,不理家務,以至于家庭不和。中國茶葉真是好東西,茶葉生意真是好買賣,當然還有中國的絲綢和瓷器。但是巨額的貿易逆差終究不是什么好事,南方部分地區(qū)遂出現(xiàn)了產(chǎn)自印度的鴉片。罪惡的交易當然為帝國所不能容忍,于是,雙方的關系進一步緊張。

東印度公司為英國政府所控制的國有公司。情急之中,英王喬治三世授意東印度公司,向大清帝國的皇帝公關。他們希望借帝國皇帝的“金口”,打開通商貿易的大門。囿于洪任輝的前車之鑒,公關隊伍當然不能再使用貿易談判的名義,必須尋找一個冠冕堂皇、能讓帝國皇帝能夠接受的理由。冥思苦想之下,遂有了荒唐的補祝壽誕之請求。于是,一場因為跪拜禮爭執(zhí)而上演的外交鬧劇正式開鑼了。

這支特殊的公關隊伍于1792年的夏天在英國本土組成,與英國政界頗有淵源的馬戛尼勛爵被東印度公司聘任為使節(jié)團團長。這位出身于北愛爾蘭的貴族,曾經(jīng)出任英國駐俄羅斯圣彼得堡公使、加勒比海地區(qū)的格林納達總督、印度東部的馬德拉斯總督等職,豐富的外交經(jīng)驗和政治經(jīng)驗讓這位勛爵大人對自己的公關能力從未有過懷疑,他堅信他的中國之行一定能夠幫助東印度公司達到目的。在接受這項任命的時候,他向東印度公司董事會的薪金報價高達一萬五千英鎊。他的自負由此可見一斑。

1792年9月,馬戛尼搭乘英國皇家海軍的一艘戰(zhàn)艦,從倫敦出發(fā)。包括科學家、藝術家、衛(wèi)士、仆人以及來自那不勒斯神學院的中文教師在內的幾百名隨員與馬戛尼同行。另雇船艦兩艘,除裝載補給外,還攜有價值高達一萬三千英鎊能代表英國工業(yè)化水平的貴重禮品。在茫茫的大洋上顛簸了九個月以后,次年6月,馬戛尼的船隊到達廣州。他們要在這里作短暫的停泊,以等候帝國朝廷對他們祝壽申請的批復。

盡管皇帝的八十壽誕早已過去,但英國使節(jié)不遠萬里,跨越重洋,恭恭敬敬地前來祝壽,對年事已高的乾隆皇帝的虛榮心還是一種莫大的滿足。準許馬戛尼使團前往北京的諭旨,很快就到達炎熱的廣州。被濕悶的氣候憋得煩躁不安的英國人,得悉祝壽請求獲得批準,不禁一陣歡呼。在他們看來,能前往北京面見皇帝,此行的目的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半。馬戛尼的船隊迅速啟錨,按帝國朝廷指定的行駛路線,北上天津,從大沽口碼頭登陸。

帝國的官員沒有任何招呼,就自作主張地把一面寫有“英咭唎貢使”的旗幟插到英國人的船上,以明確使節(jié)團的性質。他們對英國人攜帶的一切物品表現(xiàn)了濃厚的興趣,逐件地仔細察看;他們用高高在上的眼光毫無拘束地打量著這幫來自異域他鄉(xiāng)的奇特人群;他們認為夷人的發(fā)式實在怪異,而毫不顧忌地指指點點;對夷人們身上濃重的香水味道,則在掩鼻之余,更是用一些不雅的語言加以嘲笑。英國使節(jié)團副使斯當東在日記里記述了他第一次見到中國人時的印象:

如果必須把他們和歐洲人相比較的話,那么他們像君主制度下的法國紳士們:舉止瀟灑,對人一見如故。但是,內心卻是孤芳自賞,并有強烈的民族優(yōu)越感。

看來,英國人對帝國官員們的印象不錯!但是,奉旨到天津迎接英國使團的欽差徵瑞和直隸總督梁肯堂對英國人的印象,卻十分糟糕。兩位大人震驚于夷人行為的直率和魯莽——面對皇帝恩賜的晚宴,未行叩拜謝恩就直接吃喝起來。這一蔑視皇恩的重大事件很快就被奏報到正在熱河避暑的皇帝那里,引起了皇帝和政府官員的高度重視。朝廷接待英國使節(jié)團的全權代表和 ,從皇帝的身邊向英國人發(fā)來正式照會,外夷貢使覲見天朝上國的皇帝陛下,應行跪拜之禮。馬戛尼義正詞嚴地予以拒絕,在他看來,這種跪拜不符合國家之間使者平等往來的禮節(jié),而且有損體面,有損尊嚴。多次反復之后,雙方各讓一步——帝國允許英國人以單膝跪地和彎腰致敬的方式覲見皇帝。八月十五日,皇帝壽誕之日,在從倫敦出發(fā)整整一年之后,馬戛尼終于在熱河避暑山莊見到了他極想看個究竟的乾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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