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4.紅與黑(1)

黑暗中的輕輕一吻 作者:(澳)葛蘭達·密拉德


有時候,我不用張開眼睛就能看到顏色。我看到比利的心是無色也是每種顏色,就像水或鉆石或水晶,純凈無比,反映光芒。

紅色代表勇敢、快樂、喧囂、快速,有時候象征危險或憤怒。黑色是柔和、緩慢、靜默與悲傷,但也能表示氣憤。我知道這些,是因為人行道上西雅圖酋長的畫像旁邊,用粉筆寫著這段文字:

當(dāng)我們原住民青年男子為某件真實或想象的錯誤而怒發(fā)沖冠,用黑色顏料把臉部涂抹得面目全非時,這表示他們的心是黑色的。

戰(zhàn)爭大多是黑色和紅色的。

布蘭德利·克拉克癲癇發(fā)作時,以為其他人全是惡魔,他會用馬鈴薯削皮刀刺傷旁人,把家具摔向收容所的墻壁。他就像破碎的彩色玻璃窗,是破碎的美麗事物;無數(shù)的彩色玻璃碎片撒落一地,但是在地面上,光線無法穿透。

我畫了睡蓮池的那個晚上,半夜醒來時沒有顏色也沒有光芒,只有聲音,這輩子從來沒聽過那么多聲音,足以讓我的鼓膜流血,我的眼睛、鼻子和口中滿是塵土。沒有空氣,我沒辦法吸一口氣大聲求救,就算呼喊也不可能有人聽到。我的身體不住地劇烈搖晃,我是一顆隕落黑洞的星星,我是被魔鬼附身的布蘭德利·克拉克,被關(guān)在一個水泥攪拌器里頭或是碰到了大地震,整個人崩潰發(fā)狂,我是心理受創(chuàng)的人。然后我回過神來,想起來自己是在廢料車?yán)?。我得出去,我得鉆出廢料車?yán)锏拇u塊和水泥塊,我得護著頭部、找到蓋子、呼吸。我的肺部簡直要爆炸時,廢料車猛然撞上某樣?xùn)|西而停了下來。蓋子輕易地往后滑落,就跟從便利貼上撕下一張紙條那么容易。廢料車斜倒在地上,里頭的磚塊水泥撒到街上。我深吸一口氣,結(jié)果灰塵和空氣都涌進我的氣管里,我把腳拉出來,爬到外頭紅色與黑色的世界。

世界充滿尖聲吶喊:人聲、警笛聲、警報器聲和機械聲。到處都有火在燃燒,建筑物映襯在天空下的輪廓線成了滿口碎牙的流血的嘴巴。

我死命地奔跑,尋找我知道的地方、我熟悉的面孔;尋找比利。我躲開像筷子堆散開而橫過街道的巨型水泥柱,經(jīng)過跟建筑物分離的階梯、沒有玻璃的窗戶、成堆的彎曲鋼條,以及噴出幾尺高水柱的破裂水管。我看見大排長籠的汽車撞在一起,扁得像汽水罐,而駕駛者還在里面。我在一臺翻倒過來的巴士旁嘔吐了起來,巴士的窗戶滿是面目全非的壓碎的臉龐和看不到我的瞪大的眼睛。我的球鞋沾到滲漏到人行道上的深色污跡,我又拔腿狂奔?;覊m彌漫、濃煙迷霧、天色漆黑,讓我很難找到路。

“比利!比利!”我放聲吶喊,覺得再也找不到他了,因為我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清楚。接著我看到一大片彩色玻璃窗戶,四周沒有建筑,連一面墻都沒有,只有這片窗戶,其后方某處有火在燃燒,這是奇跡。我覺得這片窗戶可能是地球上殘留的最后一件美麗物品,于是我跌跌撞撞地爬過碎石瓦礫,站在它前方。深紅色和琥珀色照耀著我流血的雙臂。玻璃上那名男子的頭部、雙手和純白色長袍上沾著紅血。他留著一把長胡須,有那么一秒鐘我以為他是恐怖分子,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抱著一只小羊,手中拿的不是槍,而是一根彎彎曲曲的拐杖。

在我身后,一棟建筑像火山一樣爆發(fā)開來,火紅滾燙的熔巖噴出來涌入街道,我連忙轉(zhuǎn)身死命奔跑。我看到圣瑪莉大教堂的尖塔,只不過不在原本的地方,而是橫倒在人行道上和水溝里,也就是我之前畫婚禮鴿子的地方。教堂的大鐘嵌入水泥里,要是你不知道水泥是堅硬無比的話,你看到這副景象,會以為水泥跟奶油一樣柔軟。有圣瑪莉作為指標(biāo),我就知道要往哪里去找比利。

一首押韻詩隨著我步伐的節(jié)奏,在我的腦袋里大聲回響:“這是教堂,這是尖塔,打開這扇門,看到全部人?!边@是我小時候聽到的詩,當(dāng)時我還有個父親,而且他還沒有讓邪魔占據(jù)他的心。我在心里一再重復(fù)這首詩,像是被刮傷的唱片卡了針,好讓自己不去想黑色和紅色的世界:尸體、鮮血、火焰、濃煙、仇恨、憤怒和毀壞。目前這種狀況,只有可能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對人民造成的影響,我再清楚不過了。

我試著跑得比上空的飛機還快,我的喉嚨干得刺痛,每一口呼吸都像點火槍一般燃燒。我抵達“皇后之肘”時,只有前墻還矗立著,后方的建筑倒塌成一堆碎石瓦礫,多到足以填滿數(shù)千個廢料車。我咬緊牙關(guān),好讓那只拍動翅膀的小鳥沒辦法擠進我胸腔里。比利的房間位于地下室,我跪下來,不停地用手把瓦礫雜物鏟開,直到發(fā)現(xiàn)那面鐵格柵,他們總是從這里把啤酒桶滾進地窖。我從柵欄上拉掉一根鐵叉,使勁地戳擊生銹的門扣,直到它松了開來。我攀緊地窖口的邊緣,把身子往下放,直到冰冷僵硬的手指再也撐不住,才整個人落入漆黑之中,著地時沖擊力道太大,我雙腿的骨頭簡直要往上從我肩膀刺穿出去。我躺下來抱住膝蓋,希望止住疼痛。我借著人行道上的洞孔數(shù)著外頭的飛機,一共有七架如深色箭頭般的飛機襯托在姜黃色的天空下,不知道還要多久才會天亮,但是我不能等到那時候,我得找到比利。

我想象布蘭德利·克拉克正拿著他的馬鈴薯削皮刀躲在一旁,認(rèn)為我是前來捉他的惡魔小鬼,想到這里我不禁全身打了一陣寒戰(zhàn),但是汗水或鮮血(或兩者)從我臉上滴落下來。我得找到比利的房間。我把雙手往前伸出,用手去感覺前方的路,活像個夢游的人。我的腳踢到什么東西──是把梯子,它砰的一聲掉到地板上,我全身僵住。沒有人過來,我摸到一扇門,試著拉了拉門把手,是鎖著的,于是我學(xué)警察的樣子,把身子往門猛撞,但是門的中央早已被人撞破,于是我飛過門洞,掉到另一頭的走廊上。

“比利!”我已經(jīng)不在乎有誰會聽到,“比利!”我的聲音彈回來,仿佛逃不出去。我慢慢地往前走。

走廊應(yīng)該是筆直狹長的,至少在我心里走廊是這個樣子,我不知道一樓的煙囪掉到地下室而擋住了走廊。幸好我前進得非常緩慢,才沒有被煙囪絆倒,但是除了坐下來等待天明之外,我什么事也不能做。

接著就容易了:我爬過磚塊堆,一邊呼喊比利的名字。他搬來這里的那一天曾帶我參觀過他的房間,是左手邊的第一間。靠墻的那兩張床鋪通常有矮子·龍哥和愛爾蘭·凱利睡在上頭,現(xiàn)在卻空空如也。一根巨大的鋼梁已經(jīng)倒塌,到處都是灰泥碎片和水泥塊,但是我看到底下有個空間,一個剛好容得進一張床鋪的凹洞,是比利的床鋪。既然矮子和愛爾蘭已經(jīng)離開了,我猜比利應(yīng)該也逃了出去,但是我得確認(rèn)一下。我手腳并用爬進去,沙子和灰泥從裂縫中涓涓流下。一切都覆蓋在白色之中,仿佛下了一場大雪。光線昏暗,但足以讓我看到比利的大衣,以及大衣下方靜止不動的身形。我看不到他躺在枕頭上的臉,只看得到血液和掉下來的鋼梁。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