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園前搭乘開往中央線車站的公車,前往新宿。在新宿的百貨公司買了抱嬰兒用的嬰兒背帶和毛巾被、連身嬰兒服和嬰兒內(nèi)衣,又在另一個樓層買了旅行袋,鉆進(jìn)廁所。替薰換衣服,把行李改裝進(jìn)旅行袋。
我在百貨公司前面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給康枝。好久不見!康枝接起電話就如此興奮尖叫,我問她現(xiàn)在可否去她家玩。
“好啊,你來呀,你現(xiàn)在在哪里?”康枝語氣開朗地說。
“跟你說哦,我不是一個人。”我也盡量音調(diào)高亢地說。
“?。坎皇且粋€人?”
“康枝,你聽了可別嚇一跳哦。我啊,現(xiàn)在是媽媽。我當(dāng)媽媽了?!?/p>
“?。空娴??什么時候?天啊,你想嚇?biāo)牢野 D阍趺炊疾徽f一聲……什么時候,你幾時生的?天啊,是真的嗎?”
“抱歉,我沒銅板了。待會見面再聊,我要去搭電車了。”
我打斷高聲問個不休的康枝,掛上話筒。
我們搭乘總武線。薰心情極佳,不斷對坐在隔壁的年輕男人微笑伸手。我看男人似乎很困擾,于是每每握住薰胖嘟嘟的手臂制止。小小的五根手指,牢牢反握我的手,薰一臉茫然地仰望我。
我們在本八幡下車。前往康枝公寓的路上,我再三反芻到時該說的話。沒問題,沒問題,我如此告訴自己。最后一次去康枝家,是我辭去工作的前夕,所以已是一年前的事。從車站通往軌道邊的那條路,變得遠(yuǎn)比記憶中熱鬧。有藥房、唱片出租店、花店、速食連鎖餐廳。
康枝已在公寓前等候。她一看到我就揮手跑來,湊近檢視薰。哇,哇,好可愛哦,你居然當(dāng)媽媽了!她一邊尖聲嚷嚷,一邊用比我牢靠的手勢抱起薰。薰皺起臉遲疑著要不要哭,嗚地張開嘴,但表情就這么定住,清澈的眼睛一直凝視康枝。
“美紀(jì)呢?”
我問。
“在外婆家?!彼卮稹?抵Φ哪赣H本來獨(dú)居橫濱,現(xiàn)在好像搬到附近先建后售的成屋?!八袝r會幫我?guī)『?。不過就算我不拜托她,她也會自動來接小孩?!笨抵πχf,“寶寶叫什么名字?是女生吧?”她湊近看薰。
“我叫做薰,以后請阿姨多多指教哦!”
我故意用童言童語,康枝笑了,薰也跟著咧嘴笑了。我的心情略寬。來這里果然是對的。
康枝家在八層公寓的五樓,比我以前來訪時多了不少東西,感覺上變得很雜亂。和室紙門上有涂鴉,四處散落故事書及玩具娃娃屋。
“買時是剛蓋好的新房子,但是畢竟已住了五年。那家伙,叫他戒煙他也不聽。美紀(jì)現(xiàn)在又成了天才壁畫家?!?/p>
仿佛看出我的想法,康枝一邊拿拖鞋給我一邊笑言。
“呃,康枝,我想請你幫忙?!蔽以谏嘲l(fā)落座,說道。
“要我?guī)褪裁疵Α焙孟裾趶N房泡茶的康枝,拉長了音調(diào)漫聲發(fā)問。
我深吸一口氣,然后才開口。
這孩子不是我生的。我交了男朋友……這是他帶來的孩子。我跟他,現(xiàn)在同居。不,是曾經(jīng)同居,直到現(xiàn)在。他太太愛上別人,丟下這孩子離家出走,所以,他帶著薰來投靠我,但他跟太太還沒正式離婚,所以,本來打算等他們辦妥手續(xù),我們就結(jié)婚??墒?,他對這孩子動粗。好像是因?yàn)榫圃胶仍蕉啵谑蔷汀?,我就逃出來了。我打算繼續(xù)逃下去。康枝,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所以請你幫幫我。
我一口氣說完。拿著紅茶茶杯從廚房出來的康枝,連杯子都忘記放到桌上就這么專心傾聽。悄然無聲的客廳里,只聞薰的咿呀兒語。
“希和,你那個男友,該不會,是那個……”
康枝這才想起來似的把紅茶放到桌上,語帶顧忌地說。
“怎么可能。不是啦,那種人,我早就跟他分手了。”
我想起來了。我跟他的事,就像學(xué)生時代一樣,當(dāng)時我一五一十都跟康枝說過。后來電話中的內(nèi)容越來越沉重,講電話的時間也越來越久?,F(xiàn)在想想,那時美紀(jì)才二歲??抵σ黾沂掠忠獛『⑾氡匾呀?jīng)夠累了,卻還耐心聽我傾訴直到我主動掛電話。但是最后,康枝卻叫我別說了?!拔衣牪幌氯チ恕H绻阋v那個人的事,就別再打電話來。”脾氣溫和的康枝,難得用如此強(qiáng)硬的語氣說話。當(dāng)然,那不是因?yàn)樗哿?,而是替我著想,這點(diǎn)我直到很久之后才想通。
“啊,太好了。那個人,真的太爛了。不過,你說要逃,那是不可能的。他如果不喝酒時還是可以溝通吧?我想你們好好談一談應(yīng)該還是有希望。”
我凝視康枝。擁有自己的堅(jiān)定想法,并且試圖坦白表達(dá)的康枝。
“雖然你說他喝了酒就會動粗所以才逃出來,但這樣下去你打算拆散那孩子和父親嗎?那樣小薰太可憐了?!?/p>
我想起學(xué)生時代,有個教授邊抽煙邊講課,康枝立刻站起來抗議。康枝說的話永遠(yuǎn)是對的。那個教授,最后再也不敢在我們班抽煙。
一瞬間,我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我們的臉上還有青春痘,眼前是寫有艱深法語沒擦干凈的黑板,走廊傳來熱鬧的喧嘩,窗外綠葉繁茂的水杉沐浴在溶溶陽光中——回過神才發(fā)覺,我哭了。我弓背把臉埋進(jìn)兩腿之間,淚水潸然滑落。
對不起,康枝,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抵θ匀缤艚z毫未變,我卻已回不去那個時候了。
“拜、拜托……我又沒叫你現(xiàn)在就回去。你想在這兒待多久都行。只是,你不能一直逃避。等你心情平靜了,還是回去好好講清楚吧,啊?畢竟爸爸媽媽和小薰一家團(tuán)圓才是最好的辦法?!?/p>
爸爸媽媽與小薰。我無法抬頭。我試圖將反胃欲嘔的嗚咽用力咽下,心口反而起伏得更加洶涌,眼淚鼻涕嘩嘩直流。
“啊,美紀(jì)小時候的玩具,還有衣服之類的,都分送給朋友的小孩,已經(jīng)沒剩多少了,不過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待會我從壁櫥找出來給你。你想在這里住多久都行。不用在意我家那口子。你看,這玩意,你知道嗎?是去年上市的電動玩具。去年圣誕節(jié)他熬夜排隊(duì)買回來的,很難相信吧。那家伙,每天一回來,就一直玩這個。他已經(jīng)成了家里的擺飾品,中看不中用。所以你用不著顧忌他,我也很高興多了個伴陪我說話。好了,希和,別哭了啦!”
康枝語調(diào)倉皇地安撫我。謝謝,不好意思,我一邊勉強(qiáng)擠出聲音這么說,一邊在心里下定決心。
我絕對不能給這個人惹麻煩。我該接受的懲罰絕對不能讓這個人代為承受分毫。所以,絕對不能說出真相。即使再怎么痛苦。
晚上,康枝的丈夫重春,買了豆子回來。我這才想起今天是節(jié)分①。重春戴上紙做的鬼面具撒豆子,薰?jié)q紅小臉哇哇大哭,最后連美紀(jì)也哭了。
重春比以前胖了一些。父母子女共有的平凡生活,想必就是如此吧。正如康枝所言,重春一吃完飯,就一直坐在電視機(jī)前打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