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革命(1)
二二
金滿堂推著獨輪車,載一只大立柜從包家鎮(zhèn)往武昌城而去時,天還沒亮,田野黑黏黏的,四鄉(xiāng)八鎮(zhèn)還在沉沉熟睡。有一陣下了雨,雨又細又密,打在金滿堂的臉上、眼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罵著日怪,下雨就像在下土。公雞不管陰晴、寒暑,照例遠一聲、近一聲,長聲吆吆地叫起來,在冷嗖嗖的秋風里,真有說不出來的悲愴。
這是西元1911年,歲在辛亥,即大清宣統(tǒng)三年,10月10日的凌晨。
昨晚,金滿堂親著五歲兒子有種說:“種兒,賣了立柜,爹就有錢了。想爹給你買個啥?”
有種拍手說:“洋馬兒?!?br>
包家鎮(zhèn)兩全莊的莊主包善人,水田不止千畝,城里的錢莊、商號堆著金山、銀山,他給十一歲的孫兒包忠良、十歲孫女包英良各買了一匹東洋馬,時常由幾個背漢陽造的家丁陪護著,在長江大堤上遛達。這在鄉(xiāng)民們眼里,是何等的風光!有種不懂事,跟著洋馬屁股跑,洋馬揚起鞭子般的尾巴,一掃就把有種掃到了爛泥塘里去??匆妰鹤涌蓿饾M堂咬得牙齒響,肚子里發(fā)誓,要讓兒子出了這口氣。洋馬?那就洋馬吧。過了寅時,金滿堂老婆就摸索點燃豆油燈,起床給金滿堂熱了一碗菜稀飯,蒸了兩個饃。金滿堂吃著,她就替他編辮子,躊躇說:“都說武昌城亂得很,瑞總督在新軍中大抓革命黨,大刀片砍得腦袋瓜亂飛,你一去只怕……困住脫不了身。要不,就不去?”金滿堂埋頭大吃,不出聲,吃罷順手提了斧子,把指甲削干凈,這才吐了一句話:“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金滿堂的話向來不多,但再是亂如麻,也能一句話切住要害,仿佛一斧頭劈開樹疙瘩。
金家是外來戶,但至少從金滿堂的曾祖起,就在包家鎮(zhèn)開了“金字號木匠鋪”。那曾祖原名黃金木,本是陜南旬陽人,因族間械斗,被仇家砍得家破人亡,只身一人,沿漢水向東而逃,到了江漢交匯處的包家鎮(zhèn),才把步子穩(wěn)下來。黃金木傾乞討之所有,請了個瞎子算命。瞎子說:“看世間萬物,無非陰陽五行,相生相克。你既然要避仇家,就去黃姓金,金子是黃色,也算不忘本。而金克木,你就丟了鋤頭當木匠;木又克土,木匠當好了,少不了還是有田種。土又能生金,正兆著你金家兒孫累累,興旺發(fā)達。”黃金木又問:“那金能生什么?”瞎子說:“金生水?!秉S金木問,“水又克什么?”瞎子說:“水自然是克火?!秉S金木打破砂鍋:“這又怎么講?”瞎子拈一拈鼠須,呵呵笑道:“鄙人道行有限,遠事不可測?!秉S金木嘆口氣,依了瞎子的話,改名金斫木。他去武昌城拜師學(xué)徒,三年后回到包家鎮(zhèn),開了這爿“金字號”。
金斫木手藝好,吃得苦,又童叟無欺,兩代之后,家道已儼然小康。但湖廣總督偏不讓他吃安生飯,為師夷長技以制夷,造炮造槍,七年前,漢陽兵工廠下鄉(xiāng)試射大炮,一炮打偏,正中金字號木匠鋪。僥幸當時金家人和全鎮(zhèn)人一道,都跑去看熱鬧,無人傷亡,但房子、家什都成了幾把灰。金滿堂的祖父活活氣死,金家人看著焦黑的屋骸就要發(fā)抖。這地方住不得了,兵工廠賠了些銀子,包善人也捐了些善款,金家就在鎮(zhèn)尾的小河邊,重起了兩間茅草房,買了一畝三分水稻田。隨后,金滿堂的爹娘就在傷心中過了世,他成了一個孤兒。但金家的人名聲好,靠得住,過了一年,他就成了一個女人的丈夫,再過一年,就成了金有種的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