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鬼子(4)

所有的鄉(xiāng)愁 作者:何大草


   只有兩個例外,他們是左大人自己寫信叫來的,一個是紅發(fā)夷人,一個是金發(fā)夷人,都皮膚慘白,高鼻深目,灰眼珠活像盲人的眼,望兒站在遠(yuǎn)處看他們,感覺他們是從陰黢黢地洞鉆出來的鬼。第二天下午,風(fēng)和日暖,他父母就在后院擺了桌椅,請客人們喝茶。后院闊大,有回廊,假山,草亭,一箭之外是一堵矮墻,墻后即棗林和桑林,細(xì)細(xì)密密的葉子,在風(fēng)中窸窸婆娑。左大人說:“把望兒也叫來吧?!?br>  
  望兒挨著左大人坐,對面就是兩個夷鬼子。他驚訝發(fā)現(xiàn),夷鬼的胳膊肘和膝蓋并非傳說中那樣僵硬,不僅可以靈活運轉(zhuǎn),他們還能說古怪的中國話,只是發(fā)音活像傷風(fēng)、鼻子塞。桌上擺了一盤水淋淋的鮮棗,茶是武當(dāng)山的明前茶,水是江心水。夷鬼子呷了幾大口,翹起大拇指贊嘆說:“好茶,真正好茶?!弊蟠笕嗣蛄艘豢?,呸一聲吐在地上,說:“什么水,一股鐵銹味?!眱蓚€夷鬼子面面相覷,包純善也沒聽懂,只有棗花淺淺一笑,說:“這幾年長江里跑洋人的鐵船,自然就有了銹味了?!闭f著,就喚了滿月過來,吩咐再燒一壺井水來泡茶。
  
  這時候,兩只烏鴉遠(yuǎn)遠(yuǎn)飛過來,棲在一棵大棗樹頂“呱、呱”地叫。左大人喟嘆一聲,不住地?fù)u頭。棗花看了眼望兒,噘了噘嘴。望兒就掏出彈弓,上了石子,一邊遠(yuǎn)遠(yuǎn)瞄著,一邊向墻根輕手輕腳走去。
  
  他剛走出三步,猛聽腦后一聲“轟”響,還沒回神過來,一只烏鴉應(yīng)聲栽下樹來。另一只烏鴉驚叫著,振翅就逃,飛出去只剩一個麻點了,又是一聲“轟”響,立刻就落下地去。這兩聲“轟”響,把望兒震懵了,也把他父母震得跳了起來……空氣中飄浮著黑色的羽毛,還有嗆鼻的火藥香。
  
  兩個夷鬼子,一人握著一把柯爾特轉(zhuǎn)輪手槍,都是1872年出廠的“拓荒者”。他們一個是制造槍炮的工程師,一個是軍火商。左大人擺擺手,招呼他們都坐下來。
  
  望兒沒坐,他讓彈弓從手中滑下去,用腳蹭了蹭,踢到了一邊。
  
  左大人痛苦地咳起來,咳了好半晌,說:“江水的味道都變了,還有什么不會變?張騫、班超轉(zhuǎn)世,也吃不了兩顆槍子兒啊……”說著,他又咳,痰在喉嚨里滾了一轉(zhuǎn),他又說:“老夫曾經(jīng)想不通,咸豐十年的八里橋之戰(zhàn),僧格林沁的三萬鐵騎兵,怎么會全軍覆滅于洋鬼子的大炮下?而洋鬼子只死了五、六個。想不通,又有什么辦法呢?!卑兩普f:“洋鬼子船堅炮利啊?!弊蟠笕苏f:“那就該師夷長技以制夷。老夫已經(jīng)奏請皇上了,開鐵礦,造槍炮,立武備學(xué)堂。”包純善苦笑:“奏請皇上有什么用,還不是老佛爺說了算?!弊蟠笕它c點頭,說:“奏還是要奏的?!卑兩普f:“難啊,大人?!弊蟠笕苏f:“難,也是要做的,”他指指望兒:“好娃娃,那勞什子,說扔就扔了?!?br>  
  棗花把望兒拉過來,說:“大爺爺說的話,你聽懂了?”望兒點點頭。
  
  她又說:“大爺爺?shù)脑?,你都記住了?”望兒點點頭。
  
  左大人疲累的臉上浮出一點微笑。他說:“光記住了還不行……”
  
  三天后,他帶著兩個夷鬼子走了。再過了不到一個月,江漢平原秋雨纏綿,包純善回家告訴棗花和望兒:“左大人死了?!?br>  
  十

  
  這年入冬之后,武昌城奇冷,就連墻腳、樹根,都在瑟瑟發(fā)抖。茂源錢莊的南掌柜,也快死了。他本來可以活到一百歲(瞎子算命說是一百零一歲),身子硬朗,腦子清楚,三頓各吃兩碗干飯,打算盤、算賬,毫厘也不含糊。但就是算帳要了他的命,晚飯前,一塊銅元從他手上落下去,他趕緊躬了身去揀,銅元卻一滾,閃開了。他追了一步,卻還是慢了半步,銅元越滾越快,滾到門邊,幾乎一蹦,就從門簾下跳到了街上。南掌柜不肯放過,罵了聲娘,掀開簾子就追了出去。街上在落雨,雨中夾著雪花,看不到一個行人,只有江風(fēng)如冷水浸過的鞭子,嗖嗖地抽著僵硬的石板路。南掌柜發(fā)了發(fā)呆,打了個極大的噴嚏!風(fēng)和雨雪從他的嘴巴、鼻子灌進(jìn)去,他雙腿一軟,就栽倒在街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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