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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兩全莊(3)

所有的鄉(xiāng)愁 作者:何大草


   酒從下午喝起,直喝到皓月從江上升起,把武昌城的紙窗瓦屋都映出脈脈的青暉。包懷仁喝得燥熱,不耐煩把袍子脫了,裸出砍掉膀子的殘?bào)w,豹紋一般數(shù)不清的刀傷、劍傷,還有被箭矢咬瞎的左眼。達(dá)魯花赤在月光下看見,說不出的駭然。包懷仁舉碗笑道:“別犯愣,喝吧,喝死算×!”達(dá)魯花赤撲地跪下來,叩頭道:“將軍心里有苦,請(qǐng)說給下官聽?!卑鼞讶释咸系慕?,望了又望,似乎今夜才發(fā)現(xiàn)天上、水里兩輪圓月,讓人有無限的愛憐。
  
  他眼角滑下淚水來,輕聲說:“請(qǐng)大人代我泣奏皇帝,別打了?!?br>  
  達(dá)魯花赤當(dāng)晚就寫了一篇五千字奏文,直寫到江心發(fā)白、雄雞和一籠小雞都開始了有力地喊叫。隨奏文一塊交驛卒發(fā)往大都的,還有包懷仁的一匹素帛,和他從八歲閨女手腕上解下來的兩只玉鐲。
  
  來自武昌的這份奏文和禮物在呈進(jìn)皇宮后,就再也沒有消息了。無從揣測忽必烈大帝見到它們的心情,甚至,還不曉得他是否見到了它們。但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那年的秋冬之際,皇帝過得十分煩躁,來自十一個(gè)行省、一百八十五路的奏章,如落葉被風(fēng)紛紛吹入他的懷中。它們幾乎全是諫書,懇請(qǐng)取消東征日本的戰(zhàn)事?;实墼隗@怒中,多次踢翻了龍案,甚至親握鋼斧砍下了一只牛頭,以象征自己萬牛莫挽的決心。
  
  翌年元宵,天色陰沉,傷感的忽必烈大帝在酒后吹了冷風(fēng),中了風(fēng)寒,將近一個(gè)月不理朝政。有個(gè)清晨,他在被窩里聽到窗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咕噥道:“是什么?”伺寢的妃子光著屁股跑到窗前撩開簾子瞅一瞅,說:“是春雪呢,陛下。”皇帝不說話,在靜謐中把雪落的聲音又聽了很久,吁口氣,說,“真是好聽的聲音啊……”隨后,他宣來秉筆太監(jiān),就在枕上口授了一道詔書:罷征日本。并把征召的民船,全部放還于民間。
  
  八年后,忽必烈大帝駕崩,大行了。噩耗傳到武昌城外的兩全莊,包懷仁正在給孫子輩講《春秋》,他顫聲叫了聲“陛下!”就一頭栽倒,中了風(fēng),不能說話,也不吃不喝,七天后就隨先帝爺去了。他的兒孫按他生前的交待,把他葬于莊后的桑林中,墻上那把掛了十二年的銹蝕斑駁的倭刀,一并放入了他的棺木,然后深埋于地下。
  
  此后的五、六百年,兩全莊、桑林、桃園、包家的墳地,都?xì)v盡變數(shù),成為廢墟、馬廄、稻田、玉米地、池塘、寺廟、點(diǎn)兵臺(tái)、河流侵蝕的沼澤,或被人、畜反復(fù)踩過的泥巴路……五、六百年前的遺跡,除了些口口相傳的故事,已沒剩下什么可以辨認(rèn)的東西了。然而,就在這片模糊的故地上,包家的后人還在生養(yǎng)、繁衍,到包博望的父親包善人那一輩,這兒已經(jīng)是人丁上千口、街面一里三分的包家鎮(zhèn)。
  
  二
  
  包家鎮(zhèn)是從包懷仁身上長出的一棵樹,一棵樹后來竄成了一片林,每棵樹都垂下須根,扎入深土,鉆出老遠(yuǎn),再冒出頭,成了枝椏。枝枝椏椏,總在嘎嘎有聲地拔節(jié),枝葉紛披,像群鳥的翅膀一樣,朝著四面八方鋪展。包善人的家脈,是這些須根中貧弱的一支,五代單傳,幾近死絕,又絕處逢生,死去活來。不過,對(duì)包家鎮(zhèn)來說,這一支活著也無足輕重,死了那就遺忘得更加干凈。然而世事無常,無常就是變化和轉(zhuǎn)機(jī),富人懼變,窮人求變,轉(zhuǎn)機(jī)曾如一束讓人目眩的強(qiáng)光,打在包善人的父親狹窄、蒼白的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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