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沒有想明白當年關(guān)押在留椿屋的五個人中間為什么毛寧規(guī)格最高,待遇最好,一個人住著朝南的最大的房間。論年齡他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徽撋矸菟皇亲罡咭膊皇亲畹?;若硬要尋根究底,在我看來只有一種勉強說得過去的解釋,那就是:他是“總理遺言”案最最外圍的成員。
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xué)體育老師,年齡要比我哥他們大七八歲,既不是同學(xué),也算不上哥們,后來被公安部門定性為“總理遺言反革命預(yù)謀會議”的“狗肉聚會”他壓根兒就沒有參加。唯一和我們連得上瓜葛的,是我母親和他母親戰(zhàn)爭年代曾在一起經(jīng)歷過共同的炮火,他母親在戰(zhàn)地保育院生下他時,我母親就在旁邊。由于這樣的歷史淵源,我們兩家的孩子一直走得很近。
毛寧家住的孝女路8號和我們家的菩提寺路蕙宜村1號只隔著一條弄堂,站在我們家的涼臺上甚至可以看到毛寧家的某一扇窗口。
是我哥哥將蛐蛐兒帶到毛寧家去的。毛寧比他們要大得多,當時在我哥哥和蛐蛐兒眼里,毛寧總是穿著發(fā)黃的舊軍衣,腳蹬一雙那時候最時髦的燈心絨松緊帶懶漢鞋,很神氣,很成熟。更讓蛐蛐兒總愿意和毛寧在一起的是,他認為毛寧很有本事。他會用刻刀在石頭上刻毛主席頭像,在木板上刻馬恩列斯的頭像;他會教蛐蛐兒寄信時在郵票上刷一層薄薄的糨糊,這樣郵戳就會蓋在糨糊上,然后把用過的郵票收回來泡在水里,郵戳就和糨糊一起泡掉了,郵票晾干后還可以再用;他給在東北插隊的兩個妹妹寄包裹郵費太貴,他會將紅棗、肥皂、電池、月餅等物品用報紙裹卷成筒狀,當印刷品寄。毛寧層出不窮的歪點子讓蛐蛐兒對毛寧崇拜不已。
那時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我、我哥哥、蛐蛐兒,我們都是杭州市天長小學(xué)六年級的學(xué)生?!拔母铩背跗谖野职诌€沒有被打倒,我和哥哥自然都是革命干部家庭的孩子,屬于紅五類子女,很自豪,很榮光。我們第一批加入了紅衛(wèi)兵,我哥哥還擔(dān)任了紅衛(wèi)兵團團長。蛐蛐兒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這個成分在“文革”初期有點微妙。第一批紅衛(wèi)兵中沒有蛐蛐兒的名字,這讓他很沮喪了一陣。后來,我哥哥幾次在討論發(fā)展紅衛(wèi)兵新戰(zhàn)士的會議上為蛐蛐兒和其他幾個成分不好的同學(xué)說話,強調(diào)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xiàn)。沒過多長時間,發(fā)展第二批紅衛(wèi)兵時,蛐蛐兒光榮入圍。
1967年初,蛐蛐兒容光煥發(fā)地來我們家,給我和我哥哥看一張16開的油印的《紅小兵報》,上面有新聞,有通訊,有本報評論員文章,有讀后感,甚至還有詩歌和散文,各種文體的文章五花八門,一份報紙像模像樣。我和哥哥注意到,報紙上所有的文章幾乎都是一個署名:小辣椒。我們問蛐蛐兒這份報紙是從哪里來的,這個“小辣椒”是誰?蛐蛐兒得意地一笑:我編的,文章也都是我寫的。我問蛐蛐兒,那么這個小辣椒就是你嘍?蛐蛐兒詭秘地點點頭。我和哥哥有點不相信那張報紙真是蛐蛐兒的杰作,我們問他,那蠟紙是誰刻的呢?我和哥哥都知道蛐蛐兒的字像他的綽號一樣曲里拐彎,根本沒有這么漂亮。蛐蛐兒不好意思了,說,字是毛寧刻的,排版、油印也是毛寧干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蛐蛐兒從那個時候就表現(xiàn)出他的文學(xué)才華和創(chuàng)作天賦,一張《紅小兵報》上的所有各類體裁的文章全是他一人撰寫。毛寧告訴我,有時候排完版,文章不夠,報紙開了天窗,蛐蛐兒會坐在一旁,咬著筆頭皺著眉頭想一會兒,然后大筆一揮,刷刷刷,不到幾分鐘,一篇補白的文章就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