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細地看了留椿屋樓上樓下的每一個房間,樓下最大的一間是會客室,據(jù)說就是當年關押這批犯人時的審訊室。這是一間大約二十多平米的長方形的房間,進門左側(cè)有一座壁爐,爐臺上擺放著周恩來三十年代來留椿屋時身著戎裝英俊挺拔的黑白照片,周總理炯炯有神的雙眼仿佛穿過歷史的煙云向我們投來親切的目光,但這親切的目光此時卻似乎不能拂去我身上驟起的寒意。我不知道是我們?nèi)サ哪翘焯鞖怅幓蓿€是窗外遮天蔽日的大樹擋住了光亮,會客室里陰氣森森。會客室旁邊有幾間屋子,當年是看押他們五個犯人的戰(zhàn)士住的房間。
會客室門正對著樓梯,樓梯拐彎處是一間大約只有三四平米見方的小屋。小屋背陰,終日不見陽光。晨光告訴我,這就是當年關押他的房間,小屋只能放進一張小床,一張小桌,一把椅子。小床小桌和椅子之外,進門拐角處放了一只馬桶,那是讓晨光方便的地方。一天二十四小時,吃喝拉撒睡,晨光都是蜷縮著身子在這樣一塊彈丸之地解決問題,伸胳膊伸腿都很困難,轉(zhuǎn)個身都會磕著碰著。
我看著晨光一米七幾的個兒,問他,你那么高的個子,一天到晚呆在這個小屋里動也動不了,怎么熬過來的呀?
晨光指給我看小屋門對著的墻上一扇小小的帶玻璃的鋼窗,這扇窗不能打開,只能向外朝上推起大約二十公分。晨光說,就是這窄窄長長的二十公分縫隙里鉆進來的毛竹的清冽的氣息救了他,他從這種氣息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搏動。晨光的心和層層疊疊的綠色竹子融合在了一起,他每天必做的功課就是在窗前透過這條縫隙數(shù)毛竹,數(shù)毛竹上的每一片葉子,數(shù)葉子上的每一滴露珠。每天數(shù)出來的數(shù)都不一樣,那就從頭再數(shù)。做這樣的功課需要很專注,稍一分心,長得分不清彼此的毛竹和竹葉就會在眼前幻化為一團綠霧,那就只好閉上眼睛休息一下,然后重新開始。
上到二樓,才是關押這批犯人的主要場所。二樓一共四間屋子。朝南最大的一間屋子寬敞明亮,兩扇大大的窗戶像鑲嵌了兩幅山水油畫的壁掛,使整個房間陡然生色。
毛寧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情對我說,1976年的夏天和秋天他就是在這里度過的,后來離開留椿屋時,他曾在這間房間的墻上題寫了一首詩,表達自己將要被釋放的激動心情??上珜幃斈甑墓P墨如今已不見一絲一毫的痕跡,被重新裝修過的留椿屋,墻壁上全部貼了厚厚的色彩俗氣的墻紙,我相信當初裝修這些房間的人們在往墻上貼墻紙時,目光絕對不會在毛寧寫下的筆墨上停留,歷史的湮沒有時候常常來自后人急于不斷更新的熱忱。我試圖尋找墻紙的接縫處是否會留下一絲裂紋,但一無所獲。墻紙掩埋下的詩文恐怕只能和那段久遠的歷史一起淺吟低唱,感時傷懷了。
毛寧還告訴我,樓梯上來左側(cè)西南向的那間屋子是囚禁大耳朵的房間,東南向那間狹長的屋子則是關押阿斗媽媽許阿姨的地方。許阿姨和阿斗爸爸劉叔叔當年在家中被抓后,先是都關在米市巷監(jiān)獄,劉叔叔和我哥我爸我姐等一行七人被公安部押送北京后不久,許阿姨就被轉(zhuǎn)移到留椿屋來了。我發(fā)現(xiàn)關押許阿姨的房間和隔壁一間房間其實是連通的套間,中間隔著一個廁所,廁所兩邊都有門,通向兩邊的房間。廁所通往另一個房間的門早被釘死了,那個房間里關押的就是蛐蛐兒的前女友J的父親王叔叔。毛寧說,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許阿姨每天都會在她的房間里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每次帶她到樓下會客廳去審問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許阿姨都會在穿過走廊和走下樓梯時弄出很響的動靜,他猜想許阿姨是想以此引起關在這里的其他犯人的注意,尋找時機弄清楚身邊難友的身份,同時也希望他們能和自己有某種聯(lián)系。因為通往廁所的門被釘死了,王叔叔是要到毛寧房間來上廁所的,雖然站崗的警衛(wèi)總會提前采取措施,不會讓他們互相照面,但毛寧還是從王叔叔的腳步聲、嘆氣聲和呼吸聲中慢慢熟悉了這位應該是父親一樣的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