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有一位讀者寫信問我:用《秋》字作書名,除了“秋天過了,春天就會來的”這個意思以外,還有沒有別的?我因此想到《家》里面錢梅芬說過的那句話:“我已經過了綠葉成蔭的時節(jié),現(xiàn)在是走飄落的路了?!痹凇肚铩返淖詈?,覺新也想起了這句話,他自己解釋道:“我的生命也像是到了秋天,現(xiàn)在是飄落的時候了?!薄肚铩防锩鎸懙木褪歉呒业娘h落的路,高家的飄落的時候。高家好比一棵落葉樹,一到秋天葉子開始變黃變枯,一片一片地從枝上落下,最后只剩下光禿的樹枝和樹身。這種落葉樹,有些根扎得不深,有些根扎得深,卻被蟲吃空了樹干,也有些樹會被臺風連根拔起,那么樹葉落盡以后,樹也就漸漸地死亡。不用說,絕大多數的落葉樹在春天會照樣地發(fā)芽、生葉,甚至開花、結果。然而高家不是這樣的落葉樹。高家這棵樹在落光葉子以后就會逐漸枯死。琴說過“秋天過了,春天會來……到了明年,樹上不是一樣地蓋滿綠葉”的話。這是像她那樣的年輕人的看法。琴永遠樂觀,而且有理由樂觀。她絕不會像一片枯葉隨風飄落,她也不會枯死。覺民也是如此。但是他們必須脫離枯樹。而且他們也一定會脫離枯樹(高家)。所以即使像琴和覺民那樣的高家青年會看見第二個春天、第三個春天,乃至三十五年以后的這個一馬當先、萬馬奔騰、空前明媚的春天,但這早已不是高家的春天了。高家早已垮了,完了。克明和覺新想挽救它,也沒有辦法。克明是被它拖死的。他死在它毀滅之前。覺新多活了若干時候,也可能一直活到今天,接受改造,因為究竟還有新的力量拉了他幾下。在小說的最后覺新好像站起來了。其實他并沒有決心要做一個“反抗者”。他不過給人逼得沒有辦法,終于掉轉身,朝著活路走了一步,表示自己的“上進之心并未死去”。以后或死或活,或者滅亡或者得到新生,那要看他自己怎樣努力了。
《秋》只寫了高家的“木葉黃落”的時節(jié)。下一步就是“死亡”。“死亡”已經到了高家的門口。不用我來描寫,讀者也看得見。高家一定會滅亡。但是我在那個時候不愿意用低沉的調子結束我的小說。當時連我自己也受不了灰色的結局。所以我把覺新從自殺的危機中救了出來,還把翠環(huán)交給他,讓兩個不幸的人終于結合在一起,互相安慰,互相支持地活下去。我曾經說過覺新是我大哥的化身。我大哥在一九三一年春天自殺。這才是真的事實。然而我是在寫小說,我不是在拍紀錄片,也不是在寫歷史。
關于《秋》的結尾,我曾經想了好久。我也有過內心的斗爭。有時候我決定讓覺新自殺,覺民被捕;有時候我又反對這樣的結局。我常常想:為什么一定要寫出這樣的結局呢?在近百年來歐美的文學作品里像這樣的結局難道還嫌太少?我讀過好些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里面有不少傳世的佳作或者不朽的巨著,作者暴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陰暗的現(xiàn)實,對不合理的人剝削人的制度提出了強烈的控訴,這些都是值得我佩服的。我知道他們寫出了真實,我知道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制度一定會毀滅。但是作為讀者,我受不了那接連不斷的黑漆一團的結尾。我二十四歲的時候,在三四個月中一口氣讀完了左拉描寫盧貢——馬加爾家族興衰的二十部小說。我崇拜過這位自然主義的大師,我尊敬他的光輝的人格,我喜歡他的另外幾本非自然主義的作品,例如《巴黎》和《勞動》,但是我并不喜愛那二十部小說,盡管像《酒館》、《大地》等等都成了世人推崇的“古典名著”。我只有在《萌芽》里面看到一點點希望。壞人得志,好人受苦,這且不說;那些正直、善良、勤勞的主人公,不管怎樣奮斗,最后終于失敗,悲慘地死去,不是由于酒精中毒,就是遺傳作祟。我去年又讀過一遍《大地》(這次讀的是新出的英譯本),我好幾天不舒服。善良、勇敢、純潔的少女死亡了,害死她的人(就是她的姐夫)反而繼承了她的茅屋和小塊土地,她的丈夫倒被人趕走了。我受不了這個結局,正如三十年前我讀完莫泊?!镀僚笥选?,那個小人得志的結局使我發(fā)嘔一樣。我并不是在批評那些偉大前輩的名著;我也不否認在舊社會里,壞人容易得志,好人往往碰壁;我也了解他們帶著多大的憎惡寫出這樣的結局,而且他們正是在鞭撻法國資產階級社會的罪惡。我不過在這里說明一個讀者的感受和體會。我讀別人的小說有那樣的感受,那么我自己寫起小說來,總不會每次都寫出自己所不能忍受的結局。固然實際生活里的覺新自殺了;固然像覺新那樣生活下去很可能走上自殺的路,但是他多活幾年或者甚至活到現(xiàn)在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事實上也有覺新那樣的人活到現(xiàn)在的。而且我自己不止一次地想過,在我的性格中究竟有沒有覺新的東西?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至今還沒有把它完全去掉,雖然我不斷地跟它斗爭。我在封建地主的家庭里生活過十九年,怎么能說沒有一點點覺新的性格呢?我在舊社會中生活了四十幾年,怎么能說沒有舊知識分子的許多缺點呢?只要有覺悟,有決心,缺點也可以改正;人可以改造,浪子可以回頭。覺新自然也可以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