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眾精神無可抗拒地衰落了。它在A心里引起的厭倦與無奈,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促使他下了那么個破釜沉舟的決心?這我說不清楚。然而,要說他根本無動于衷,那就是不可理喻的了。
何況,我估計,在這普遍的沉淪之中,文學應當是一馬當先的,他不會不感到難受。我還估計,除非此人改變了本性,他所關(guān)心的,絕不會局限于維護文學一個領(lǐng)域。比如,他的國家對某一外國小暴君表現(xiàn)出善意,而此暴君醉醺醺的大兵竟肆無忌憚地常年炮轟和平城市;對另一暴君同樣優(yōu)禮有加,而他的秘密警察竟鉆到巴黎市內(nèi),殺害流亡的反對派人士。這類事情,一個接一個地拆除著A個人心中的歷史緯線。我這樣講,無非是想說明:一個人總是感到自己屬于一個時代,與這個時代在理智與記憶上有著千絲萬縷的微妙聯(lián)系,從它那里汲取力量,并在其中發(fā)揮自己的力量;要不就會相反,身在其中卻像亡命于沙漠之中一般,成為悲愴感人的堂吉訶德,信仰過時的事物,無法見容于當前的現(xiàn)實。
我更不了解的,是她的作用,是她在A幻想破滅中(幻滅與否,不過是我們的推定而已)所起的作用。在這方面,我只能像個寫小說的,從一個個假定出發(fā)。不過,無論如何,我是得到A授權(quán)的:那封給我的信,白紙上明明白白地寫著:“親愛的朋友”幾個字。那不是邀請我,在可能的條件下,把消失的故事拼對起來,恢復原樣嗎?信沒有寫下去,說明他來不及,或者沒有勇氣,把自己的故事遺留給我。盡管如此,那封信表明,他當時還沒有衰弱到無法考慮把故事遺贈給我。女小時工也在根據(jù)某些跡象,像寫小說一樣,復原故事情節(jié)。她判斷:A的這位女伴內(nèi)心非常沉重,與周圍環(huán)境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總是神秘地獨自躲到一邊。從這一切看上去,女小時工認為,她只不過是A在孤獨的社會環(huán)境中的一個盟友。
她就像一只脆弱的手,習慣于在黑夜的恐怖中摸索;前邊的路要是被黑影籠罩,她這手便會伸到您的手里。情況要是果真如此,必然是這個女人掌握著給予A致命一擊的權(quán)力。如果她也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具有互相對立的雙重性格(就我記憶所及,我的朋友A就有一種放蕩不羈的傾向,不住地干擾他過嚴肅生活的向往);我突然覺得她成了個輕佻的女人,渴望忘掉自己內(nèi)心陰沉的那一部分,貪戀聲色犬馬,骨子里與其說喜歡冒險,不如說更傾向保守、更隨波逐流;她甚至會羨慕暴發(fā)戶某些俗不可耐的派頭。突然有一天,她感覺自己做了一場大夢:跟A這么個悲喜劇色彩的大個子相伴,在黑暗中行走,不知哪一天會走到哪里去;趕緊懸崖勒馬,走為上策。于是,她便拋棄了男伴。A成了孤零零的一株枯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