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遠鐘是在三天后才得知鄭勝回家去住了。

學校免費讓你住，你卻招呼也不打，就不住了！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七班是費遠鐘的課，他把試卷評講完畢，剩下一點時間，將鄭勝叫進了辦公室。費遠鐘克制著，把在心里持續(xù)了差不多一天的不舒服壓下去，以和緩的語調(diào)說：“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鄭勝不言聲。

費遠鐘等了半分鐘，問道：“你到底住在哪里的？”

鄭勝依然不說話。

“其實，我知道你住的地方，”費遠鐘說，“前幾天你回家的時候，我跟過你。那里面風景不錯啊，到處都是樹，到處都是草坪。當然，你究竟住哪幢房子，我并不清楚。我跟到陸軍醫(yī)院大門口，就停住了。我怕再跟下去，自己就成特務(wù)了?！?/p>

說到這里，費遠鐘笑起來。他是想把氣氛弄得輕松一些。

看見鄭勝不僅沒輕松，還緊張起來，費遠鐘又說：“不過你放心，你住哪里，我不會告訴其他人。”

鄭勝感激地看了老師一眼，又把頭低下了。

遲疑了片刻，費遠鐘說：“今天上午，我說到你離開學生宿舍的事，才聽錢老師講，你帶來的被子和席子都爛得不成體統(tǒng)……是不是有同學譏笑你？”

“沒有。沒有人譏笑我?！?/p>

“這么說來，是你自己主動離開的?！辟M遠鐘沉思了一會兒，接著說：“你是不習慣住校，還是放不下家里的人？你能不能把你家里的情況告訴我？”

得到沉默的回答后，費遠鐘說：“你不愿意說也就算了。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把你弄到學校來住，有兩個目的，第一是給你提供方便，讓你不至于早出晚歸；第二，在我個人看來，你雖然天天坐在同學們中間，可我總覺得——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你呀，鄭勝，你是與世隔絕的。”

鄭勝的頭頂上滾過一陣霹靂。有時候，當他好不容易從迷蒙不清的幻象中掙扎出來，他也在想：我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找不到答案。今天老師為他提供答案了：與世隔絕！

鄭勝不斷地對自己說：走出去吧，把我的恐懼、憂傷和依戀都告訴他！可那些情感已凝結(jié)成塊狀，需要他內(nèi)在的熱力將其融化。而此刻的鄭勝不缺少這種熱力。他做了一個很古怪的動作：兩只手舉起來，使勁地把頭抱了一下，好像正有人往他的腦袋上釘釘子。隨后，他覺得那個缺口打開了，他可以邁出那道門檻，把什么都說出來，凡是記得起來的，都說，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jié)。

他朝老師身旁移動了半步，說：“費老師……”

“只有費老師在呀！”

一個熱情的聲音撞了進來。跟這聲音同時進來的，是一個體態(tài)豐滿珠環(huán)翠繞的中年女人。

費遠鐘即刻站起身，拉過一張椅子說：“何科長你好，何科長請坐?！?/p>

被稱作何科長的，順勢坐下了，將一袋個大皮薄的梨子，放在桌面上。她是錢麗班上張永亮的媽媽。“我給我娃買了點水果，錢老師不在，費老師你幫我交給永亮就是了……最近我娃成績怎樣？”

“他當然沒問題。他是很穩(wěn)定的尖子生，你只等幾個月后他考上名牌大學的好消息就是了?！?/p>

何科長哈哈哈笑起來，過后說：“我那娃呀，就是成績好，別的啥都不行！他從小就是這樣的，他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遙控器放在電視機上，他也懶得起身去拿，只大聲武氣地叫保姆，哪怕保姆在二樓上收拾房間，也要急急慌慌地跑下樓來，把遙控器遞給他。要是保姆出門買菜去了，就是我或者他爸幫他拿。哼，我那娃呀！”說到這里，她搖了搖頭。她搖起頭來也是那么驕傲。

費遠鐘有些尷尬地笑了兩聲，說：“何科長，下課后我就把張永亮叫住，把水果給他。”

就在她起身之前，仿佛才猛然間發(fā)現(xiàn)了費遠鐘旁邊的鄭勝。既然上課時間內(nèi)被老師喊到辦公室來，那一定是成績差的，穿那么爛，成績又差，前途在哪里呀。有一句小品臺詞說得好哇：這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咋就這么大呢？何科長一看到鄭勝，就感覺到“差距”引發(fā)的力量。她很滿足又很心痛，希望自己蓬蓬勃勃的母性的光輝，能夠照耀得寬廣一些。她望著鄭勝，憐憫地說：“好好聽老師的話，認真讀書。沒多少時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