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老人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浮現(xiàn)的迷惘神情,我不知該說什么。我覺得我所能想出的寬慰老人的話都顯得那么虛假,那么無力。
根據(jù)母親的敘述,大致可以設(shè)計出幾十年前縈繞歲月浮塵的一個個模糊場景,我無法用今天的目光去甄別處于當時環(huán)境里的人的行為正確與否,也無法完全濾清我母親在敘述和回憶往事的傾向性,借以判斷歷史事件的真?zhèn)?。對我來說,父親為何被捕為何而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尚未走出搖籃,父親便拋棄了我。
一個讓我無數(shù)次設(shè)想,涂改其臉部形象的男人,揮舞粗壯的臂膀,將我的生命之舟搖向了茫茫大海,而后這個男人突然地棄舟而去,任憑一葉扁舟漫無邊際地漂蕩海上。
這就是我心目中關(guān)于“父親”這個詞的涵義。
隨著時間的推移,年齡的增長,我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里有許多讓人過目不忘的漂亮女孩,她們像春季雨后的蓓蕾,頻頻在我多情而憂郁的目光里綻放。當我走在街上,與那些充滿生命活力充滿青春氣息的妙齡姑娘匆匆一瞥的剎那間,我即刻暈暈乎乎,仿佛時間和空間都凝固了。隨后便是無邊無際的惆悵,無邊無際的傷感。我覺得,與那些隨時會出現(xiàn)在我視野中的漂亮女孩相比,曾經(jīng)讓我暗地里那樣迷戀的桔子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我甚至覺得自己會對小學時期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懷有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而感到可笑。倘若讓我來安排,我會設(shè)計出怎樣一幅情感世界的浪漫圖畫呢?我決不愿像一只小公雞那樣,高昂蠢笨的頸脖,發(fā)出單調(diào)的咯咯聲,護衛(wèi)它身邊的母雞;我應(yīng)該是一只自由飛翔的鵬鳥,借助優(yōu)雅美妙的鳴囀,在世上所有的濃蔭遮蔽的樹枝間回旋逗留。如果有什么令我為之朝思暮想的幸福向往,那就是像賈寶玉一樣地活著。那個整日里拈花惹草的情種,有如此眾多的女孩簇擁著他,服侍著他,即使早早地仙逝,化作一縷輕煙,一塊頑石,也毫無惋惜和遺憾可言了。
誰給了我這些花里胡哨的念頭?
誰唆使我駕馭奇思異想的駿馬,馳騁春天的曠野,做無拘無束、幼稚可笑的夢游?
我的殘缺不全的生命史中,甚至沒有一個男人可以為我提供產(chǎn)生這些想法的依據(jù)。而它們——我指的是那些玄思冥想,卻瓜熟蒂落般地深深植入了我的體內(nèi)。也許我的童年敵人指著我高高的鼻梁、鬈鬈的頭發(fā),拋給我一串“野種”的辱罵聲中,真的能聽到我那不安分的血液里汩汩流淌的浮躁聲音。
于是,我梳理好頭發(fā),整了整軍裝衣領(lǐng),擦亮舅舅送給我的那雙舊皮鞋,提溜起書包,懷著一團溫情,走出小院,走向一段新的生命旅程。
這所中學位于一條弄堂的深處。因為場地窄小,很多人都三五成群地站在校門口,等待開學的第一聲鈴響。
我從人群里走過,低著腦袋,佝僂著背,目光所能看到的都是些肥大的草綠色褲腿和塑料底松緊鞋。我雖說上身有一件綠軍衣,但褲子卻是淡藍色的,膝蓋處已洗得發(fā)白。我也沒有松緊鞋。我曾向母親提出過希望能買條綠軍褲和買雙松緊鞋,母親連連搖頭,說那穿在身上有什么好看?我不吭聲了。心里極不愉快,也就是藏在心里。能對母親說什么呢?說那是最流行最漂亮的一種打扮?母親懂嗎?我覺得,母親愈來愈不懂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