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幸福的開始
我自己曾坐在佛羅倫薩的亞諾河畔,思考著一個文明、一個文化,寫下了《叫做亞諾的河流》(收錄于《寫給Ly's M》,一九九九年聯(lián)合文學(xué)出版),我思考著這座城市很多的前因后果,這里的人經(jīng)過長達一千年的中世紀,承受宗教對于人的壓力,一種禁欲、對欲望的不可討論,才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宗教的禁忌中掙脫,去確立人的意義,開始畫人。在前一千年中是不可以畫人的,因為人沒有被描繪的價值,但從那個時期開始,他們開始面對身邊的人、開始去描繪,所以今天我們能看到蒙娜麗莎坐在那邊微笑,它不是一個簡單的肖像畫而已,它標志著一個人可以被當成人看待的意義與價值。
我坐在那條河邊想,在我們的文化里,人一直是面目模糊的,也很少去思考人的意義與價值。我們似乎很少有一幅能讓你記住的肖像。當然,我們會在某些地方看到少數(shù)幾個肖像立在那里;或者打開報紙、打開電視,看到許許多多的肖像,一個兇殺案里就有兩個肖像,一個殺人的、一個被殺的。肖像似乎無所不在,卻好像沒有一個可以被記憶、被欣賞,或者被仰望、被思念的,它能夠穩(wěn)定地存在著,而不被時代沖毀。我想這是為什么佛羅倫薩的文藝復(fù)興時期會讓人懷念,因為人的生存價值與意義,在那樣的一個思索過程中,留下來的肖像是足以作為榜樣,引領(lǐng)每一個人去努力的。我們的社會好像少了這一個部分,是消失了或者是被沖亂了?
我并不是說,要恢復(fù)過去的英雄崇拜,或者是對于偉人的仰望,我不覺得應(yīng)該要退回到那個時代??墒俏視杏X到,崇拜本身是一種高貴的情操,我不希望針對某一個個人,但我希望心里能保有崇拜之感或者仰望之感。我自己一直在尋找一個使我可以仰望的生命的意義跟價值,我會跑到佛羅倫薩坐在河邊,是因為我覺得有些生命是讓我崇拜的,他們讓我覺得他們是崇高的生命。可是對新時代的年輕人而言,他們在商業(yè)文化里成長,不知道什么叫做崇高,甚至他們所崇拜的偶像,也可以是不崇高的,可以拿出來調(diào)侃、開玩笑或者污辱的,這時候我會覺得有一點混亂,就是人內(nèi)在有沒有一種情操叫做崇高,或者叫做潔凈,或者叫做高貴?如果沒有的話,是不是人性就走到不高貴、不崇高,比較低俗的或者粗糙的狀態(tài)中了?
我常在旅游中,到了某些文化的市鎮(zhèn),就會拿來跟自己的故鄉(xiāng)做對比,心里有很多很多的反省與感觸,當然一下子不可能有答案,只是心里面會懷著一個很大的盼望,應(yīng)該不至于完全落空吧,總覺得會有一些踏實的東西,在這個社會里面慢慢被找到。
今天我們說,這是一個富裕的時代,商業(yè)的富裕提供了物質(zhì)上的滿足,我們很容易得到想要的東西,一雙鞋子、一件衣服,甚至一個人,拿錢就可以買到了。可是中間有一個東西,在容易購買、容易販賣的過程中,遺失掉了,這個遺失的部分恐怕就是臺灣目前最大的難題。
小時候,我們會為了一本同班同學(xué)忘掉的筆記本,翻山越嶺渡過淡水河送去他家,那時候淡水河橋很少,我要繞很遠的路,從延平北路、迪化街,一直走到今天的大橋那一帶,然后走過大橋到三重,到同學(xué)家,現(xiàn)在那個記憶很深……
我的意思是說,“難”絕對是生命中幸福的開始,“容易”絕不是該慶幸的事。
我的學(xué)生說他們要找人上床真的好容易,可是我覺得他們的愛好短淺,我好高興我那個年代這件事是難的,所以會有渴望、有盼望、有期待,所以到最后有珍惜。
我家里有很多破鞋子,朋友來看說,這個起碼已經(jīng)十年沒有穿了吧,我說對,他說那還不丟掉。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丟不掉,我覺得真的是很難解釋,因為它里面有記憶,它不只是一個物件。這些鞋跟我的腳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種每天一起走路,走過長長一段過去的關(guān)系;同樣的,跟你生活在一起的人,雖然他的身體在衰老,可是你會知道他衰老的每一個細節(jié),所以你不會輕易離開。我常常聽到學(xué)生跟我講他們的苦悶之后,我一方面悲憫,另外一方面對自己有好大的慶幸,慶幸我沒有活在他們的時代里。我知道他們的苦惱在哪里,可是我真的也無法為他們解答,我只能告訴他們,可不可能多一點盼望、多一點期待、多一點珍惜?
可是所有的物件、關(guān)系都真的太容易獲取了,教他怎么珍惜?他知道永遠還有機會要很多其他的東西。
我常常跟人家講,從來沒有想過要去伊朗,但因為阿巴斯,我想去看看這個國家。我尊敬那個民族,因為那里有一個這么好的導(dǎo)演,讓我看到生命有信仰,有一個他非常相信的東西。尤其是他有幾部電影是在伊朗大地震之后拍的,路也斷了,物資都沒有了,在那個狀況下伊朗人還是活下來了。我真是佩服這個導(dǎo)演,他把人的信仰忠實呈現(xiàn)出來了。
信仰本身是一個過程,它并不在于終結(jié)點,也就是說,你不是真的要崇拜一個人或盼望一樣?xùn)|西,而是保持心里面的崇拜感;這個崇拜感的對象可以是對宇宙、可以對不可解的海洋潮汐、可以對人世間復(fù)雜的因果。這種信仰、崇拜感是經(jīng)過思考的,不是像過去有一段時間被強迫要崇拜英雄偉人,這種強加的崇拜,是權(quán)力者的愚弄,所以我們會覺得很痛苦。
另一方面,商業(yè)用金錢堆砌的偶像,也會讓人沒有辦法思考。你去買他的照片,買他的商品,看到他就興奮得又哭又叫……我想,那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愚弄。在我們擺脫政治上的愚弄后,商業(yè)上的愚弄卻是變本加厲地在發(fā)展,這也是我們要做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