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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所長所長:從傅斯年說起1

何妨是書生 作者:潘光哲


在書寫中央研究院的歷史的時候,傅斯年絕對是不會被遺忘的人物之一。好比說,在1938年7月這個時間點上,他既是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又是中研院的(代理)總干事,承擔院務、所務之外,他還身兼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傅斯年嘗夫子自道曰,自己的職業(yè)“非官非學”,他在此刻的多重身份,即是清楚的印證。

然而,即便與傅斯年生命旅途相關的領域如是廣泛,他未曾顧此失彼,還是兼籌并蓄,“做此官,行此禮”,扮演好每一個角色,拿捏好應該有的分寸。例如,在第二次中日戰(zhàn)爭期間,軍、公、教的待遇極差,領導美國的“中國研究”領域的大師費正清,自1942年起從華盛頓的工作崗位上被調到重慶,先后擔任過美國駐華大使特別助理及美國新聞處處長,即親眼目睹戰(zhàn)爭期間知識分子瀕臨經(jīng)濟絕境的困頓。他在家信里便說,送給中國教授一支自來水筆(fountain pen)的價值,即遠遠超過他一年的薪水。在如是的大環(huán)境下,身兼史語所所長和國民參政會參政員的傅斯年,一樣也得為了“開門七件事”而苦惱,在寫給夫人俞大綵的家信里,便仔細討論“米貸金”的事該如何解決。只是,即使面臨這般窘局,傅斯年依舊枵腹從公,儉樸自持,絕不以兼職身份拿兩份薪水,所以毅然退還了向參政會領得的薪水及生活補助費。傅斯年的清廉自持,本來只是公務員應有的最低道德標準;可是,對比于當時權貴高官之貪婪橫行,他的進退出處,卻是空谷足音,深具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道德風格的典范意義。

不過,傅斯年這般的自我規(guī)約,卻不會“推己及人”,要求同儕同樣遵守。相對的,他反而以個人豐富的政治/人際網(wǎng)絡為同仁爭取緊急救助和福利。例如,他將梁思成、思永兄弟“危苦之情,上聞介公(按:蔣介石)”,表明他們“需實時之救急”的困窘。這等俠義作風,讓梁思成之妻林徽因“感與慚并”,不得不致函盛譽傅斯年“存天下之義,而無有徇私”。

同樣的,一代史學大師、史語所專任研究員兼一組(后來的歷史學組)組主任陳寅恪也是傅斯年幫助的對象,只要陳對自己的出處做出決定,傅斯年即一肩扛下,“有所見命,當效力耳”。然而,當陳寅恪于1942年從香港脫難轉赴桂林之后,即擬領“專任研究員薪留桂”,暫不欲往史語所的常川駐地四川李莊一行,傅斯年便不以為然,主張陳寅恪如果要支領“專任研究員全薪,須以在李莊為前提”。傅斯年的理由也很充分,因為當時的研究所組織通則明白規(guī)定:“專任研究員須常川在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陳寅恪不能為例外。傅斯年向陳寅恪剴切言之,自己的辦事原則是:

凡事關人情者,當對同事盡其最大之幫助;然事關規(guī)例者,則未可通融。

面對傅斯年的要求,陳寅恪委婉以對,只說自己可能“遲早必須入蜀,唯恐在半年以后”。話雖如此,然而,他始終未曾踏入李莊一步。

堅持以“非得安眠飽食,不能作文;非是既富且樂,不能作詩”為信念的陳寅恪,在戰(zhàn)爭困局下,“得過且過,在生活能勉強維持不至極苦之時,乃利用之,以為構思寫稿之機會”,終于奮力寫定《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和《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這兩部巨著,學術成就可觀。然而,學術是一回事,規(guī)矩是另一回事,對比于傅斯年的行止,陳寅恪大概難被視為公務人員的模范。

傅斯年領導下的史語所,成就業(yè)績空前未有。只是,那些學術成績的基礎,并不只局限在學術范疇之中而已。身為學術社群的領導人,在“私”領域,傅斯年以身作則,無可挑剔;在“公”的范疇里,傅斯年于“人情”與“規(guī)例”之間,謹守分界大防,也無可詬病。顯然,所長之所長,應該就是對“公”、“私”之交涉及其分界,拿捏得當,與同仁相處相得。在傅斯年波瀾壯闊的生命歷程里,史語所所長任內的一切,總會有訴說不完的故事;他的所長風范,也必在研究院的院史上,留下光彩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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