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之興，其始于古之巫乎？巫之興也，蓋在上古之世。《楚語》：“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中略）如此，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中略）及少皞之衰，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比粍t巫覡之興，在少皞之前，蓋此事與文化俱古矣。巫之事神，必用歌舞，《說文解字》（五）：“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袖舞形，與工同意?！惫省渡虝费裕骸昂阄栌趯m，酣歌于室，時(shí)謂巫風(fēng)?！薄稘h書·地理志》言：“陳太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蛾愒姟吩唬骸财鋼艄?，宛邱之下，無冬無夏，治其鷺羽?！衷唬骸畺|門之枌，宛邱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似滹L(fēng)也?！编嵤稀对娮V》亦云：“是古代之巫，實(shí)以歌舞為職，以樂神人者也?！鄙倘撕霉恚室烈?dú)有巫風(fēng)之戒。及周公制禮，禮秩百神，而定其祀典。官有常職，禮有常數(shù)，樂有常節(jié)，古之巫風(fēng)稍殺。然其余習(xí)，猶有存者：方相氏之驅(qū)疫也，大蠟之索萬物也，皆是物也。故子貢觀于蠟，而曰一國之人皆若狂，孔子告以張而不弛，文武不能。后人以八蠟為三代之戲禮（《東坡志林》），非過言也。
周禮既廢，巫風(fēng)大興。楚越之間，其風(fēng)尤盛。王逸《楚辭章句》謂：“楚國南部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俚，因?yàn)樽鳌毒鸥琛分?。”古之所謂巫，楚人謂之曰靈?！稏|皇太一》曰：“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薄对浦芯吩唬骸办`連踡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贝硕?，王逸皆訓(xùn)為巫，而他靈字則訓(xùn)為神。案《說文》（一）：“靈，巫也?！惫烹m言巫而不言靈，觀于屈巫之字子靈，則楚人謂巫為靈，不自戰(zhàn)國始矣。
古之祭也必有尸。宗廟之尸，以子弟為之。至天地百神之祀，用尸與否，雖不可考，然《晉語》載“晉祀夏郊，以董伯為尸”，則非宗廟之祀，固亦用之。《楚辭》之靈，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其詞謂巫曰靈，謂神亦曰靈，蓋群巫之中，必有象神之衣服形貌動(dòng)作者，而視為神之所馮依，故謂之曰靈，或謂之靈保?！稏|君》曰：“思靈保兮賢姱?！蓖跻荨墩戮洹酚?xùn)靈為神，訓(xùn)保為安。余疑《楚詞》之靈保與《詩》之神保，皆尸之異名?！对姟こ摹吩疲骸吧癖Ｊ丘嫛！庇衷疲骸吧癖Ｊ歉?。”又云：“鼓鐘送尸，神保聿歸?！薄睹珎鳌吩疲骸氨?，安也?！薄多嵐{》亦云：“神安而饗其祭祀?！庇衷疲骸吧癜矚w者，歸于天也。”然如毛、鄭之說，則謂神安是饗、神安是格、神安聿歸者，于辭為不文。《楚茨》一詩，鄭、孔二君皆以為述繹祭賓尸之事，其禮亦與古禮《有司徹》一篇相合，則所謂神保，殆謂尸也。其曰“鼓鐘送尸，神保聿歸”，蓋參互言之，以避復(fù)耳。知《詩》之神保為尸，則《楚辭》之靈保可知矣。至于浴蘭沐芳，華衣若英，衣服之麗也；緩節(jié)安歌，竽瑟浩倡，歌舞之盛也；乘風(fēng)載云之詞，生別新知之語，荒淫之意也。是則靈之為職，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樂神，蓋后世戲劇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
巫覡之興，雖在上皇之世，然俳優(yōu)則遠(yuǎn)在其后。《列女傳》云：“夏桀既棄禮義，求倡優(yōu)侏儒狎徒，為奇?zhèn)ブ畱??！贝藵h人所紀(jì)，或不足信。其可信者，則晉之優(yōu)施，楚之優(yōu)孟，皆在春秋之世。案《說文》（八）：“優(yōu)，饒也；一曰倡也，又曰倡樂也?！惫糯畠?yōu)，本以樂為職，故優(yōu)施假歌舞以說里克?！妒酚洝贩Q優(yōu)孟，亦云楚之樂人。又優(yōu)之為言戲也，《左傳》：“宋華弱與樂轡少相狎，長相優(yōu)?！倍抛ⅲ骸皟?yōu)，調(diào)戲也。”故優(yōu)人之言，無不以調(diào)戲?yàn)橹?。?yōu)施鳥烏之歌，優(yōu)孟愛馬之對，皆以微詞托意，甚有謔而為虐者?！豆攘簜鳌罚骸邦a谷之會，齊人使優(yōu)施舞于魯君之幕下?？鬃釉唬骸咦锂?dāng)死’，使司馬行法焉。”厥后秦之優(yōu)旃，漢之幸倡郭舍人，其言無不以調(diào)戲?yàn)槭?。要之，巫與優(yōu)之別：巫以樂神，而優(yōu)以樂人；巫以歌舞為主，而優(yōu)以調(diào)謔為主，巫以女為之，而優(yōu)以男為之。至若優(yōu)孟之為孫叔敖衣冠，而楚王欲以為相；優(yōu)施一舞，而孔子謂其笑君，則于言語之外，其調(diào)戲亦以動(dòng)作行之，與后世之優(yōu)，頗復(fù)相類。后世戲劇，當(dāng)自巫、優(yōu)二者出。而此二者，固未可以后世戲劇視之也。
附考：古之優(yōu)人，其始皆以侏儒為之，《樂記》稱優(yōu)侏儒。頰谷之會，孔子所誅者，《谷梁傳》謂之優(yōu)，而《孔子家語》、何休《公羊解詁》，均謂之侏儒。《史記·李斯列傳》：“侏儒倡優(yōu)之好，不列于前?！薄痘袀鳌芬嘣疲骸皟?yōu)旃者，秦倡侏儒也?！惫势渥匝栽唬骸拔译m短也，幸休居。”此實(shí)以侏儒為優(yōu)之一確證也。《晉語》“侏儒扶盧?！表f昭注：“扶，緣也；盧，矛戟之柲，緣之以為戲?！贝思礉h尋橦之戲所由起。而優(yōu)人于歌舞調(diào)戲外，且兼以競技為事矣。
漢之俳優(yōu)，亦用以樂人，而非以樂神。《鹽鐵論·散不足》篇雖云：“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擊鼓，戲倡舞像”，然《漢書·禮樂志》載郊祭樂人員，初無優(yōu)人，惟朝賀置酒陳前殿房中，有常從倡三十人，常從象人（孟康曰：象人，若今戲魚蝦獅子者也。韋昭曰：著假面者也）四人，詔隨常從倡十六人，秦倡員二十九人，秦倡象人員三人，詔隨秦倡一人，此外尚有黃門倡。此種倡人，以郭舍人例之，亦當(dāng)以歌舞調(diào)謔為事。以倡而兼象人，則又兼以競技為事，蓋自漢初已有之，《賈子新書·匈奴篇》所陳者是也。至武帝元封三年，而角抵戲始興。《史記·大宛傳》：“安息以黎軒善眩人獻(xiàn)于漢。是時(shí)上方巡狩海上，乃悉從外國客，大觳抵，出奇戲諸怪物，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戲歲增變甚盛，益興，自此始?！卑唇堑终?，應(yīng)劭曰：“角者，角技也，抵者，相抵觸也。”文穎曰：“名此樂為角抵者，兩兩相當(dāng)，角力角技藝射御，故名角抵，蓋雜技樂也。”是角抵以角技為義，故所包頗廣，后世所謂百戲者是也。角抵之地，漢時(shí)在平樂觀。觀張衡《西京賦》所賦平樂事，殆兼諸技而有之?！盀醌@扛鼎，都盧尋橦，沖狹燕濯，胸突铦鋒，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眲t角力角技之本事也?！熬瞢F之為曼延，舍利之化仙車，吞刀吐火，云霧杳冥”，所謂加眩者之工而增變者也。“總會仙倡，戲豹舞羆，白虎鼓瑟，蒼龍吹篪”，則假面之戲也?！芭?zhàn)L歌，聲清暢而委蛇，洪崖立而指揮，被毛羽之襳襹，度曲未終，云起雪飛”，則歌舞之人，又作古人之形象矣?！皷|海黃公，赤刀粵祝，冀厭百虎，卒不能救”，則且敷衍故事矣。至李尤《平樂觀賦》（《藝文類聚》六十三）亦云：“有仙駕雀，其形蚴虬，騎驢馳射，狐兔驚走，侏儒巨人，戲謔為偶?！眲t明明有俳優(yōu)在其間矣。及元帝初元五年，始罷角抵，然其支流之流傳于后世者尚多，故張衡、李尤在后漢時(shí)，猶得取而賦之也。
至魏明帝時(shí)，復(fù)修漢平樂故事?！段郝浴罚ā段褐尽っ鞯奂o(jì)》裴注所引）：“帝引谷水過九龍殿前，水轉(zhuǎn)百戲。歲首，建巨獸，魚龍曼延，弄馬倒騎，備如漢西京之制?！惫饰簳r(shí)優(yōu)人，乃復(fù)著聞?！段褐尽R王紀(jì)》注引《世語》及《魏氏春秋》云：“司馬文王鎮(zhèn)許昌，征還擊姜維，至京師，帝于平樂觀，以臨軍過中領(lǐng)軍許允，與左右小臣謀，因文王辭，殺之，勒其眾以退大將軍，已書詔于前。文王入，帝方食粟，優(yōu)人云午等唱曰‘青頭雞，青頭雞?！囝^雞者，鴨也，（謂押詔書）帝懼，不敢發(fā)。”又《魏書》（裴注引）載：司馬師等《廢帝奏》亦云：“使小優(yōu)郭懷、袁信于廣望觀下作遼東妖婦，嬉褻過度，道路行人掩目?！碧髲U帝令亦云：“日延倡優(yōu)，恣其丑謔?！眲t此時(shí)倡優(yōu)亦以歌舞戲謔為事；其作遼東妖婦，或演故事，蓋猶漢世角抵之余風(fēng)也。
晉時(shí)優(yōu)戲，殊無可考。惟《趙書》（《太平御覽》卷五百六十九引）云：“石勒參軍周延為館陶令，斷官絹數(shù)萬匹，下獄，以八議宥之。后每大會，使俳優(yōu)著介幘，黃絹，單衣。優(yōu)問：‘汝何官，在我輩中？’曰：‘我本為館陶令?！窋?shù)單衣，曰：‘正坐取是，入汝輩中?！詾樾Α！碧贫伟补?jié)《樂府雜錄》，亦載此事云：“參軍始自后漢館陶令石耽?！比缓鬂h之世，尚無參軍之官，則《趙書》之說殆是。此事雖非演故事而演時(shí)事，又專以調(diào)謔為主，然唐宋以后，腳色中有名之參軍，實(shí)出于此。自此以后迄南朝，亦有俗樂。梁時(shí)設(shè)樂，有曲、有舞、有技；然六朝之季，恩幸雖盛，而俳優(yōu)罕聞，蓋視魏晉之優(yōu)，殆未有以大異也。
由是觀之，則古之俳優(yōu)，但以歌舞及戲謔為事。自漢以后，則間演故事；而合歌舞以演一事者，實(shí)始于北齊。顧其事至簡，與其謂之戲，不若謂之舞之為當(dāng)也。然后世戲劇之源，實(shí)自此始?！杜f唐書·音樂志》云：“代面出于北齊。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為此舞以效其指揮擊刺之容，謂之《蘭陵王入陣曲》?！薄稑犯s錄》與崔令欽《教坊記》所載略同。又《教坊記》云：“《踏搖娘》：北齊有人姓蘇，[鼻包]鼻，實(shí)不仕，而自號為郎中。嗜飲酗酒，每醉，輒毆其妻。妻銜悲訴于鄰里。時(shí)人弄之：丈夫著婦人衣，徐步入場，行歌。每一疊，旁人齊聲和之云：‘踏搖和來，踏搖娘苦和來?！云淝也角腋?，故謂之踏搖；以其稱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則作毆斗之狀，以為笑樂?！贝耸隆杜f唐書·音樂志》及《樂府雜錄》亦紀(jì)之。但一以蘇為隋末河內(nèi)人，一以為后周士人。齊周隋相距，歷年無幾，而《教坊記》所紀(jì)獨(dú)詳，以為齊人，或當(dāng)不謬。此二者皆有歌有舞，以演一事。而前此雖有歌舞，未用之以演故事；雖演故事，未嘗合以歌舞，不可謂非優(yōu)戲之創(chuàng)例也。蓋魏齊周三朝，皆以外族入主中國，其與西域諸國，交通頻繁，龜茲、天竺、康國、安國等樂，皆于此時(shí)入中國。而龜茲樂則自隋唐以來，相承用之，以迄于今。此時(shí)外國戲劇，當(dāng)與之俱入中國。如《舊唐書·音樂志》所載《撥頭》一戲，其最著之例也。案《蘭陵王》、《踏搖娘》二舞，《舊志》列之歌舞戲中，其間尚有《撥頭》一戲?！吨尽吩疲骸啊稉茴^》者，出西域。胡人為猛獸所噬，其子求獸殺之，為此舞以象之也?！薄稑犯s錄》謂之“缽頭”，此語之為外國語之譯音，固不待言；且于國名、地名、人名三者中，必居其一焉。其入中國，不審在何時(shí)。按《北史·西域傳》有拔豆國去代五萬一千里（按五萬一千里，必有誤字，《北史·西域傳》諸國，雖大秦之遠(yuǎn)，亦僅去代三萬九千四百里，拔豆上之南天竺國去代三萬一千五百里，疊伏羅國去代三萬一千里，此五萬一千里，疑亦三萬一千里之誤也），隋唐二《志》，即無此國，蓋于后魏之初一通中國，后或亡或隔絕，已不可知。如使“撥頭”與“拔豆”為同音異譯，而此戲出于拔豆國，或由龜茲等國而入中國，則其時(shí)自不應(yīng)在隋唐以后，或北齊時(shí)已有此戲。而《蘭陵王》、《踏搖娘》等戲，皆模仿而為之者歟。
此種歌舞戲，當(dāng)時(shí)尚未盛行，實(shí)不過為百戲之一種。蓋漢魏以來之角抵奇戲，尚行于南北朝，而北朝尤盛。《魏書·樂志》言：“太宗增修百戲，撰合大曲?！薄端鍟ひ魳分尽芬嘣疲骸褒R武平中，有魚龍爛漫，俳優(yōu)侏儒，（中略）奇怪異端，百有余物，名為百戲。周明帝武成間，朔旦會群臣，亦用百戲。及宣帝時(shí)，征齊散樂人并會京師為之。至隋煬帝大業(yè)二年，突厥染干來朝，煬帝欲夸之，總追四方散樂，大集東都。自是每歲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內(nèi)，綿亙八里，列為戲場。百官起棚夾路，從昏至旦，以縱觀，至晦而罷。伎人皆衣綿繡繒彩，其歌舞者多為婦人服，鳴環(huán)佩，飾以花眊者，殆三萬人?！惫柿鴱蠒^：“鳴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獸面，男為女服，倡優(yōu)雜技，詭狀異形”（《隋書·柳彧傳》），薛道衡《和許給事〈善心戲場轉(zhuǎn)韻詩〉》（《初學(xué)記》卷十五），所詠亦略同。雖侈靡跨于漢代，然視張衡之賦西京，李尤之賦平樂觀，其言固未有大異也。
至唐而所謂歌舞戲者，始多概見。有本于前代者，有出新撰者，今備舉之。
一、《代面》《大面》
《舊唐書·音樂志》一則（見前）。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有代面，始自北齊。神武弟，有膽勇，善戰(zhàn)斗，以其顏貌無威，每入陣即著面具，后乃百戰(zhàn)百勝。戲者，衣紫腰金執(zhí)鞭也。”
《教坊記》：“大面，出北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為假面，臨陣著之，因?yàn)榇藨颍嗳敫枨??！?br/>
二、《撥頭》《缽頭》
《舊唐書·音樂志》一則（見前）。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缽頭：昔有人父為虎所傷，遂上山尋其父尸。山有八折，故曲八疊。戲者被發(fā)素衣，面作啼，蓋遭喪之狀也?！?br/>
三、《踏搖娘》《蘇中郎》《蘇郎中》
《舊書·音樂志》：“踏搖娘生于隋末河內(nèi)。河內(nèi)有人，貌惡而嗜酒，常自號郎中。醉歸，必毆其妻。其妻美色善歌，為怨苦之辭。河朔演其聲而被之弦管，因?qū)懫浞蛑?。妻悲訴，每搖頓其身，故號‘踏搖娘’。近代優(yōu)人改其制度，非舊旨也?！?br/>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蘇中郎》：后周士人蘇葩，嗜酒落魄，自號中郎。每有歌場，輒入獨(dú)舞。今為戲者，著緋、帶帽，面正赤，蓋狀其醉也。即有踏搖娘?！?br/>
《教坊記》一則（見前）。
四、參軍戲
《樂府雜錄》俳優(yōu)條：“開元中，黃幡綽、張野狐弄參軍。始自漢館陶令石耽。耽有贓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樂，即令衣白夾衫，命俳優(yōu)弄辱之，經(jīng)年乃放。后為參軍，誤也。開元中，有李仙鶴善此戲，明皇特授韶州同正參軍，以食其祿。是以陸鴻漸撰詞，言韶州參軍，蓋由此也?！?br/>
趙璘《因話錄》（卷一）：“肅宗宴于宮中，女優(yōu)有弄假官戲，其綠衣秉簡者，謂之參軍樁?！?br/>
范攄《云溪友議》（卷九）：元稹廉問浙東，“有俳優(yōu)周季南、季崇，及妻劉采春，自淮甸而來，善弄《陸參軍》，歌聲徹云?！?br/>
（附）《五代史·吳世家》：“徐氏之專政也，楊隆演幼懦，不能自持；而知訓(xùn)尤凌侮之。嘗飲酒樓上，命優(yōu)人高貴卿侍酒，知訓(xùn)為參軍，隆演鶉衣髽髻為蒼鶻?！?br/>
（附）姚寬《西溪叢語》（下）引《吳史》：“徐知訓(xùn)怙威驕淫，調(diào)謔王，無敬長之心。嘗登樓狎戲，荷衣木簡，自稱參軍，令王髽髻鶉衣，為蒼頭以從?！?br/>
五、《樊噲排君難》戲 《樊噲排闥》劇
《唐會要》（卷三十三）：“光化四年正月，宴于保寧殿，上制曲，名曰《贊成功》。時(shí)鹽州雄毅軍使孫德昭等，殺劉季述反正，帝乃制曲以褒之，仍作《樊噲排君難》戲以樂焉?！?br/>
宋敏求《長安志》（卷六）：“昭宗宴李繼昭等將于保寧殿，親制《贊成功》曲以褒之，仍命伶官作《樊噲排君難》戲以樂之。”
陳旸《樂書》（卷一百八十六）：“昭宗光化中，孫德昭之徒刃劉季述，始作《樊噲排闥》劇?！?br/>
此五劇中其出于后趙者一（參軍），出于北齊或周隋者二（《大面》、《踏搖娘》），出于西域者一（《撥頭》），惟《樊噲排君難》戲乃唐代所自制，且其布置甚簡，而動(dòng)作有節(jié)，固與《破陣樂》、《慶善樂》諸舞，相去不遠(yuǎn)。其所異者，在演故事一事耳。顧唐代歌舞戲之發(fā)達(dá)，雖止于此，而滑稽戲則殊進(jìn)步。此種戲劇，優(yōu)人恒隨時(shí)地而自由為之；雖不必有故事，而恒托為故事之形；惟不容合以歌舞，故與前者稍異耳。其見于載籍者，茲復(fù)匯舉之，其可資比較之助者，頗不少也。
《資治通鑒》（卷二百十二）：“侍中宋璟，疾負(fù)罪而妄訴不已者，悉付御史臺治之。謂中丞李謹(jǐn)度曰：‘服不更訴者，出之；尚訴未已者，且系。’由是人多怨者。會天旱，優(yōu)人作魃狀，戲于上前。問：‘魃何為出？’對曰：‘奉相公處分?！謫枺骸喂?？’對曰：‘負(fù)罪者三百余人，相公悉以系獄抑之，故魃不得不出?！闲囊詾槿??！?br/>
《舊唐書·文宗紀(jì)》：“太和六年二月己丑寒食節(jié)，上宴群臣于麟德殿。是日，雜戲人弄孔子。帝曰：‘孔子古今之師，安得侮黷?！矫?qū)出?！?br/>
高彥休《唐闕史》（卷下）：“咸通中，優(yōu)人李可及者，滑稽諧戲，獨(dú)出輩流。雖不能托諷匡正，然智巧敏捷，亦不可多得。嘗因延慶節(jié)，緇黃講論畢，次及倡優(yōu)為戲，可及乃儒服險(xiǎn)巾，褒衣博帶，攝齊以升講座，自稱‘三教論衡’。其隅坐者問曰：‘即言博通三教，釋迦如來是何人？’對曰：‘是婦人?！瘑栒唧@曰：‘何也？’對曰：‘《金剛經(jīng)》云：敷座而坐?；蚍菋D人，何煩夫坐，然后兒坐也。’上為之啟齒。又問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對曰：‘亦婦人也。’問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經(jīng)》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復(fù)何患。倘非婦人，何患乎有娠乎？’上大悅。又問：‘文宣王何人也？’對曰：‘婦人也?！瘑栒咴唬骸昂我灾?？’對曰：‘《論語》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賈者也。向非婦人，待嫁奚為？’上意極歡，寵錫甚厚。翌日，授環(huán)衛(wèi)之員外職?！?br/>
唐無名氏《玉泉子真錄》（《說郛》卷四十六）：“崔公鉉之在淮南，嘗俾樂工集其家僮，教以諸戲。一日，其樂工告以成就，且請?jiān)囇?。鉉命閱于堂下，與妻李坐觀之。僮以李氏妒忌，即以數(shù)僮衣婦人衣，曰妻曰妾，列于旁側(cè)。一僮則執(zhí)簡束帶，旋辟唯諾其間。張樂，命酒，不能無屬意者，李氏未之悟也。久之，戲愈甚，悉類李氏平昔所嘗為。李氏雖少悟，以其戲偶合，私謂不敢而然，且觀之。僮志在發(fā)悟，愈益戲之。李果怒，罵之曰：‘奴敢無禮，吾何嘗如此。’僮指之，且出，曰：‘咄咄！赤眼而作白眼，諱乎？’鉉大笑，幾至絕倒。”
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光化中，朱樸自《毛詩》博士登庸，恃其口辯，可以立致太平。由藩邸引導(dǎo)，聞?dòng)谡炎冢煊写税?。對揚(yáng)之日，面陳時(shí)事數(shù)條，每言‘臣為陛下致之。’洎操大柄，無以施展，自是恩澤日衰，中外騰沸。內(nèi)宴日，俳優(yōu)穆刀陵作念經(jīng)行者，至御前曰：‘若是朱相，即是非相?！钊粘龉佟！?br/>
附：五代
《北夢瑣言》（卷十四）：劉仁恭之軍，為汴帥敗于內(nèi)黃?！盃柡筱陰浌パ?，亦敗于唐河。他日命使聘汴，汴帥開宴，俳優(yōu)戲醫(yī)病人以譏之。且問：‘病狀內(nèi)黃，以何藥可瘥？’其聘使謂汴帥曰：‘內(nèi)黃，可以唐河水浸之，必愈?！e主大笑?！?br/>
錢易《南部新書》（卷癸）：“王延彬獨(dú)據(jù)建州，稱偽號，一旦大設(shè)，伶官作戲，辭云：‘只聞?dòng)秀糁莺蜕?，不見有五縣天子?！?br/>
鄭文寶《江南余載》（卷上）：“徐知訓(xùn)在宣州，聚斂苛暴，百姓苦之。入覲侍宴，令人戲，作綠衣大面若鬼神者。旁一人問：‘誰？’對曰：‘我宣州土地神也，吾主人入覲，和地皮掘來，故得至此?！?br/>
又（卷上）：“張崇帥廬州，人苦其不法。因其入覲，相謂曰：‘渠伊必不來矣?！缏勚?，計(jì)口征渠伊錢。明年又入覲，人不敢交語，唯道路相目，捋須為慶而已。崇歸，又征捋須錢。其在建康，伶人戲?yàn)樗蓝@譴者，曰：‘焦湖百里，一任作獺?！?br/>
觀上文之所匯集，知此各滑稽戲，始于開元，而盛于晚唐。以此與歌舞戲相比較，則一以歌舞為主，一以言語為主；一則演故事，一則諷時(shí)事；一為應(yīng)節(jié)之舞蹈，一為隨意之動(dòng)作；一可永久演之，一則除一時(shí)一地外，不容施于他處；此其相異者也。而此二者之關(guān)紐，實(shí)在《參軍》一戲?！秴④姟分畱?，本演石耽或周延故事。又《云溪友議》謂“周季南等弄《陸參軍》，歌聲徹云”，則似為歌舞劇。然至唐中葉以后，所謂參軍者，不必演石耽或周延。凡一切假官，皆謂之參軍?！兑蛟掍洝匪^“女優(yōu)有弄假官戲，其綠衣秉簡者，謂之參軍樁”是也。由是參軍一色，遂為腳色之主。其與之相對者，謂之蒼鶻。李義山《驕兒詩》：“忽復(fù)學(xué)參軍，按聲喚蒼鶻?！薄段宕贰鞘兰摇匪o(jì)，足以證之。上所載滑稽劇中，無在不可見此二色之對立。如李可及之儒服險(xiǎn)巾，褒衣博帶；崔鉉家童之執(zhí)簡束帶，旋辟唯諾；南唐伶人之綠衣大面，作宣州土地神，皆所謂參軍者為之，而與之對待者，則為蒼鶻。此說觀下章所載宋代戲劇，自可了然，此非想象之說也。要之：唐五代戲劇，或以歌舞為主，而失其自由；或演一事，而不能被以歌舞。其視南宋、金、元之戲劇，尚未可同日而語也。
周禮既廢，巫風(fēng)大興。楚越之間，其風(fēng)尤盛。王逸《楚辭章句》謂：“楚國南部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俚，因?yàn)樽鳌毒鸥琛分?。”古之所謂巫，楚人謂之曰靈?！稏|皇太一》曰：“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薄对浦芯吩唬骸办`連踡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贝硕?，王逸皆訓(xùn)為巫，而他靈字則訓(xùn)為神。案《說文》（一）：“靈，巫也?！惫烹m言巫而不言靈，觀于屈巫之字子靈，則楚人謂巫為靈，不自戰(zhàn)國始矣。
古之祭也必有尸。宗廟之尸，以子弟為之。至天地百神之祀，用尸與否，雖不可考，然《晉語》載“晉祀夏郊，以董伯為尸”，則非宗廟之祀，固亦用之。《楚辭》之靈，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其詞謂巫曰靈，謂神亦曰靈，蓋群巫之中，必有象神之衣服形貌動(dòng)作者，而視為神之所馮依，故謂之曰靈，或謂之靈保?！稏|君》曰：“思靈保兮賢姱?！蓖跻荨墩戮洹酚?xùn)靈為神，訓(xùn)保為安。余疑《楚詞》之靈保與《詩》之神保，皆尸之異名?！对姟こ摹吩疲骸吧癖Ｊ丘嫛！庇衷疲骸吧癖Ｊ歉?。”又云：“鼓鐘送尸，神保聿歸?！薄睹珎鳌吩疲骸氨?，安也?！薄多嵐{》亦云：“神安而饗其祭祀?！庇衷疲骸吧癜矚w者，歸于天也。”然如毛、鄭之說，則謂神安是饗、神安是格、神安聿歸者，于辭為不文。《楚茨》一詩，鄭、孔二君皆以為述繹祭賓尸之事，其禮亦與古禮《有司徹》一篇相合，則所謂神保，殆謂尸也。其曰“鼓鐘送尸，神保聿歸”，蓋參互言之，以避復(fù)耳。知《詩》之神保為尸，則《楚辭》之靈保可知矣。至于浴蘭沐芳，華衣若英，衣服之麗也；緩節(jié)安歌，竽瑟浩倡，歌舞之盛也；乘風(fēng)載云之詞，生別新知之語，荒淫之意也。是則靈之為職，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樂神，蓋后世戲劇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
巫覡之興，雖在上皇之世，然俳優(yōu)則遠(yuǎn)在其后。《列女傳》云：“夏桀既棄禮義，求倡優(yōu)侏儒狎徒，為奇?zhèn)ブ畱??！贝藵h人所紀(jì)，或不足信。其可信者，則晉之優(yōu)施，楚之優(yōu)孟，皆在春秋之世。案《說文》（八）：“優(yōu)，饒也；一曰倡也，又曰倡樂也?！惫糯畠?yōu)，本以樂為職，故優(yōu)施假歌舞以說里克?！妒酚洝贩Q優(yōu)孟，亦云楚之樂人。又優(yōu)之為言戲也，《左傳》：“宋華弱與樂轡少相狎，長相優(yōu)?！倍抛ⅲ骸皟?yōu)，調(diào)戲也。”故優(yōu)人之言，無不以調(diào)戲?yàn)橹?。?yōu)施鳥烏之歌，優(yōu)孟愛馬之對，皆以微詞托意，甚有謔而為虐者?！豆攘簜鳌罚骸邦a谷之會，齊人使優(yōu)施舞于魯君之幕下?？鬃釉唬骸咦锂?dāng)死’，使司馬行法焉。”厥后秦之優(yōu)旃，漢之幸倡郭舍人，其言無不以調(diào)戲?yàn)槭?。要之，巫與優(yōu)之別：巫以樂神，而優(yōu)以樂人；巫以歌舞為主，而優(yōu)以調(diào)謔為主，巫以女為之，而優(yōu)以男為之。至若優(yōu)孟之為孫叔敖衣冠，而楚王欲以為相；優(yōu)施一舞，而孔子謂其笑君，則于言語之外，其調(diào)戲亦以動(dòng)作行之，與后世之優(yōu)，頗復(fù)相類。后世戲劇，當(dāng)自巫、優(yōu)二者出。而此二者，固未可以后世戲劇視之也。
附考：古之優(yōu)人，其始皆以侏儒為之，《樂記》稱優(yōu)侏儒。頰谷之會，孔子所誅者，《谷梁傳》謂之優(yōu)，而《孔子家語》、何休《公羊解詁》，均謂之侏儒。《史記·李斯列傳》：“侏儒倡優(yōu)之好，不列于前?！薄痘袀鳌芬嘣疲骸皟?yōu)旃者，秦倡侏儒也?！惫势渥匝栽唬骸拔译m短也，幸休居。”此實(shí)以侏儒為優(yōu)之一確證也。《晉語》“侏儒扶盧?！表f昭注：“扶，緣也；盧，矛戟之柲，緣之以為戲?！贝思礉h尋橦之戲所由起。而優(yōu)人于歌舞調(diào)戲外，且兼以競技為事矣。
漢之俳優(yōu)，亦用以樂人，而非以樂神。《鹽鐵論·散不足》篇雖云：“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擊鼓，戲倡舞像”，然《漢書·禮樂志》載郊祭樂人員，初無優(yōu)人，惟朝賀置酒陳前殿房中，有常從倡三十人，常從象人（孟康曰：象人，若今戲魚蝦獅子者也。韋昭曰：著假面者也）四人，詔隨常從倡十六人，秦倡員二十九人，秦倡象人員三人，詔隨秦倡一人，此外尚有黃門倡。此種倡人，以郭舍人例之，亦當(dāng)以歌舞調(diào)謔為事。以倡而兼象人，則又兼以競技為事，蓋自漢初已有之，《賈子新書·匈奴篇》所陳者是也。至武帝元封三年，而角抵戲始興。《史記·大宛傳》：“安息以黎軒善眩人獻(xiàn)于漢。是時(shí)上方巡狩海上，乃悉從外國客，大觳抵，出奇戲諸怪物，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戲歲增變甚盛，益興，自此始?！卑唇堑终?，應(yīng)劭曰：“角者，角技也，抵者，相抵觸也。”文穎曰：“名此樂為角抵者，兩兩相當(dāng)，角力角技藝射御，故名角抵，蓋雜技樂也。”是角抵以角技為義，故所包頗廣，后世所謂百戲者是也。角抵之地，漢時(shí)在平樂觀。觀張衡《西京賦》所賦平樂事，殆兼諸技而有之?！盀醌@扛鼎，都盧尋橦，沖狹燕濯，胸突铦鋒，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眲t角力角技之本事也?！熬瞢F之為曼延，舍利之化仙車，吞刀吐火，云霧杳冥”，所謂加眩者之工而增變者也。“總會仙倡，戲豹舞羆，白虎鼓瑟，蒼龍吹篪”，則假面之戲也?！芭?zhàn)L歌，聲清暢而委蛇，洪崖立而指揮，被毛羽之襳襹，度曲未終，云起雪飛”，則歌舞之人，又作古人之形象矣?！皷|海黃公，赤刀粵祝，冀厭百虎，卒不能救”，則且敷衍故事矣。至李尤《平樂觀賦》（《藝文類聚》六十三）亦云：“有仙駕雀，其形蚴虬，騎驢馳射，狐兔驚走，侏儒巨人，戲謔為偶?！眲t明明有俳優(yōu)在其間矣。及元帝初元五年，始罷角抵，然其支流之流傳于后世者尚多，故張衡、李尤在后漢時(shí)，猶得取而賦之也。
至魏明帝時(shí)，復(fù)修漢平樂故事?！段郝浴罚ā段褐尽っ鞯奂o(jì)》裴注所引）：“帝引谷水過九龍殿前，水轉(zhuǎn)百戲。歲首，建巨獸，魚龍曼延，弄馬倒騎，備如漢西京之制?！惫饰簳r(shí)優(yōu)人，乃復(fù)著聞?！段褐尽R王紀(jì)》注引《世語》及《魏氏春秋》云：“司馬文王鎮(zhèn)許昌，征還擊姜維，至京師，帝于平樂觀，以臨軍過中領(lǐng)軍許允，與左右小臣謀，因文王辭，殺之，勒其眾以退大將軍，已書詔于前。文王入，帝方食粟，優(yōu)人云午等唱曰‘青頭雞，青頭雞?！囝^雞者，鴨也，（謂押詔書）帝懼，不敢發(fā)。”又《魏書》（裴注引）載：司馬師等《廢帝奏》亦云：“使小優(yōu)郭懷、袁信于廣望觀下作遼東妖婦，嬉褻過度，道路行人掩目?！碧髲U帝令亦云：“日延倡優(yōu)，恣其丑謔?！眲t此時(shí)倡優(yōu)亦以歌舞戲謔為事；其作遼東妖婦，或演故事，蓋猶漢世角抵之余風(fēng)也。
晉時(shí)優(yōu)戲，殊無可考。惟《趙書》（《太平御覽》卷五百六十九引）云：“石勒參軍周延為館陶令，斷官絹數(shù)萬匹，下獄，以八議宥之。后每大會，使俳優(yōu)著介幘，黃絹，單衣。優(yōu)問：‘汝何官，在我輩中？’曰：‘我本為館陶令?！窋?shù)單衣，曰：‘正坐取是，入汝輩中?！詾樾Α！碧贫伟补?jié)《樂府雜錄》，亦載此事云：“參軍始自后漢館陶令石耽?！比缓鬂h之世，尚無參軍之官，則《趙書》之說殆是。此事雖非演故事而演時(shí)事，又專以調(diào)謔為主，然唐宋以后，腳色中有名之參軍，實(shí)出于此。自此以后迄南朝，亦有俗樂。梁時(shí)設(shè)樂，有曲、有舞、有技；然六朝之季，恩幸雖盛，而俳優(yōu)罕聞，蓋視魏晉之優(yōu)，殆未有以大異也。
由是觀之，則古之俳優(yōu)，但以歌舞及戲謔為事。自漢以后，則間演故事；而合歌舞以演一事者，實(shí)始于北齊。顧其事至簡，與其謂之戲，不若謂之舞之為當(dāng)也。然后世戲劇之源，實(shí)自此始?！杜f唐書·音樂志》云：“代面出于北齊。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為此舞以效其指揮擊刺之容，謂之《蘭陵王入陣曲》?！薄稑犯s錄》與崔令欽《教坊記》所載略同。又《教坊記》云：“《踏搖娘》：北齊有人姓蘇，[鼻包]鼻，實(shí)不仕，而自號為郎中。嗜飲酗酒，每醉，輒毆其妻。妻銜悲訴于鄰里。時(shí)人弄之：丈夫著婦人衣，徐步入場，行歌。每一疊，旁人齊聲和之云：‘踏搖和來，踏搖娘苦和來?！云淝也角腋?，故謂之踏搖；以其稱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則作毆斗之狀，以為笑樂?！贝耸隆杜f唐書·音樂志》及《樂府雜錄》亦紀(jì)之。但一以蘇為隋末河內(nèi)人，一以為后周士人。齊周隋相距，歷年無幾，而《教坊記》所紀(jì)獨(dú)詳，以為齊人，或當(dāng)不謬。此二者皆有歌有舞，以演一事。而前此雖有歌舞，未用之以演故事；雖演故事，未嘗合以歌舞，不可謂非優(yōu)戲之創(chuàng)例也。蓋魏齊周三朝，皆以外族入主中國，其與西域諸國，交通頻繁，龜茲、天竺、康國、安國等樂，皆于此時(shí)入中國。而龜茲樂則自隋唐以來，相承用之，以迄于今。此時(shí)外國戲劇，當(dāng)與之俱入中國。如《舊唐書·音樂志》所載《撥頭》一戲，其最著之例也。案《蘭陵王》、《踏搖娘》二舞，《舊志》列之歌舞戲中，其間尚有《撥頭》一戲?！吨尽吩疲骸啊稉茴^》者，出西域。胡人為猛獸所噬，其子求獸殺之，為此舞以象之也?！薄稑犯s錄》謂之“缽頭”，此語之為外國語之譯音，固不待言；且于國名、地名、人名三者中，必居其一焉。其入中國，不審在何時(shí)。按《北史·西域傳》有拔豆國去代五萬一千里（按五萬一千里，必有誤字，《北史·西域傳》諸國，雖大秦之遠(yuǎn)，亦僅去代三萬九千四百里，拔豆上之南天竺國去代三萬一千五百里，疊伏羅國去代三萬一千里，此五萬一千里，疑亦三萬一千里之誤也），隋唐二《志》，即無此國，蓋于后魏之初一通中國，后或亡或隔絕，已不可知。如使“撥頭”與“拔豆”為同音異譯，而此戲出于拔豆國，或由龜茲等國而入中國，則其時(shí)自不應(yīng)在隋唐以后，或北齊時(shí)已有此戲。而《蘭陵王》、《踏搖娘》等戲，皆模仿而為之者歟。
此種歌舞戲，當(dāng)時(shí)尚未盛行，實(shí)不過為百戲之一種。蓋漢魏以來之角抵奇戲，尚行于南北朝，而北朝尤盛。《魏書·樂志》言：“太宗增修百戲，撰合大曲?！薄端鍟ひ魳分尽芬嘣疲骸褒R武平中，有魚龍爛漫，俳優(yōu)侏儒，（中略）奇怪異端，百有余物，名為百戲。周明帝武成間，朔旦會群臣，亦用百戲。及宣帝時(shí)，征齊散樂人并會京師為之。至隋煬帝大業(yè)二年，突厥染干來朝，煬帝欲夸之，總追四方散樂，大集東都。自是每歲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內(nèi)，綿亙八里，列為戲場。百官起棚夾路，從昏至旦，以縱觀，至晦而罷。伎人皆衣綿繡繒彩，其歌舞者多為婦人服，鳴環(huán)佩，飾以花眊者，殆三萬人?！惫柿鴱蠒^：“鳴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獸面，男為女服，倡優(yōu)雜技，詭狀異形”（《隋書·柳彧傳》），薛道衡《和許給事〈善心戲場轉(zhuǎn)韻詩〉》（《初學(xué)記》卷十五），所詠亦略同。雖侈靡跨于漢代，然視張衡之賦西京，李尤之賦平樂觀，其言固未有大異也。
至唐而所謂歌舞戲者，始多概見。有本于前代者，有出新撰者，今備舉之。
一、《代面》《大面》
《舊唐書·音樂志》一則（見前）。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有代面，始自北齊。神武弟，有膽勇，善戰(zhàn)斗，以其顏貌無威，每入陣即著面具，后乃百戰(zhàn)百勝。戲者，衣紫腰金執(zhí)鞭也。”
《教坊記》：“大面，出北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為假面，臨陣著之，因?yàn)榇藨颍嗳敫枨??！?br/>
二、《撥頭》《缽頭》
《舊唐書·音樂志》一則（見前）。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缽頭：昔有人父為虎所傷，遂上山尋其父尸。山有八折，故曲八疊。戲者被發(fā)素衣，面作啼，蓋遭喪之狀也?！?br/>
三、《踏搖娘》《蘇中郎》《蘇郎中》
《舊書·音樂志》：“踏搖娘生于隋末河內(nèi)。河內(nèi)有人，貌惡而嗜酒，常自號郎中。醉歸，必毆其妻。其妻美色善歌，為怨苦之辭。河朔演其聲而被之弦管，因?qū)懫浞蛑?。妻悲訴，每搖頓其身，故號‘踏搖娘’。近代優(yōu)人改其制度，非舊旨也?！?br/>
《樂府雜錄》鼓架部條：“《蘇中郎》：后周士人蘇葩，嗜酒落魄，自號中郎。每有歌場，輒入獨(dú)舞。今為戲者，著緋、帶帽，面正赤，蓋狀其醉也。即有踏搖娘?！?br/>
《教坊記》一則（見前）。
四、參軍戲
《樂府雜錄》俳優(yōu)條：“開元中，黃幡綽、張野狐弄參軍。始自漢館陶令石耽。耽有贓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樂，即令衣白夾衫，命俳優(yōu)弄辱之，經(jīng)年乃放。后為參軍，誤也。開元中，有李仙鶴善此戲，明皇特授韶州同正參軍，以食其祿。是以陸鴻漸撰詞，言韶州參軍，蓋由此也?！?br/>
趙璘《因話錄》（卷一）：“肅宗宴于宮中，女優(yōu)有弄假官戲，其綠衣秉簡者，謂之參軍樁?！?br/>
范攄《云溪友議》（卷九）：元稹廉問浙東，“有俳優(yōu)周季南、季崇，及妻劉采春，自淮甸而來，善弄《陸參軍》，歌聲徹云?！?br/>
（附）《五代史·吳世家》：“徐氏之專政也，楊隆演幼懦，不能自持；而知訓(xùn)尤凌侮之。嘗飲酒樓上，命優(yōu)人高貴卿侍酒，知訓(xùn)為參軍，隆演鶉衣髽髻為蒼鶻?！?br/>
（附）姚寬《西溪叢語》（下）引《吳史》：“徐知訓(xùn)怙威驕淫，調(diào)謔王，無敬長之心。嘗登樓狎戲，荷衣木簡，自稱參軍，令王髽髻鶉衣，為蒼頭以從?！?br/>
五、《樊噲排君難》戲 《樊噲排闥》劇
《唐會要》（卷三十三）：“光化四年正月，宴于保寧殿，上制曲，名曰《贊成功》。時(shí)鹽州雄毅軍使孫德昭等，殺劉季述反正，帝乃制曲以褒之，仍作《樊噲排君難》戲以樂焉?！?br/>
宋敏求《長安志》（卷六）：“昭宗宴李繼昭等將于保寧殿，親制《贊成功》曲以褒之，仍命伶官作《樊噲排君難》戲以樂之。”
陳旸《樂書》（卷一百八十六）：“昭宗光化中，孫德昭之徒刃劉季述，始作《樊噲排闥》劇?！?br/>
此五劇中其出于后趙者一（參軍），出于北齊或周隋者二（《大面》、《踏搖娘》），出于西域者一（《撥頭》），惟《樊噲排君難》戲乃唐代所自制，且其布置甚簡，而動(dòng)作有節(jié)，固與《破陣樂》、《慶善樂》諸舞，相去不遠(yuǎn)。其所異者，在演故事一事耳。顧唐代歌舞戲之發(fā)達(dá)，雖止于此，而滑稽戲則殊進(jìn)步。此種戲劇，優(yōu)人恒隨時(shí)地而自由為之；雖不必有故事，而恒托為故事之形；惟不容合以歌舞，故與前者稍異耳。其見于載籍者，茲復(fù)匯舉之，其可資比較之助者，頗不少也。
《資治通鑒》（卷二百十二）：“侍中宋璟，疾負(fù)罪而妄訴不已者，悉付御史臺治之。謂中丞李謹(jǐn)度曰：‘服不更訴者，出之；尚訴未已者，且系。’由是人多怨者。會天旱，優(yōu)人作魃狀，戲于上前。問：‘魃何為出？’對曰：‘奉相公處分?！謫枺骸喂?？’對曰：‘負(fù)罪者三百余人，相公悉以系獄抑之，故魃不得不出?！闲囊詾槿??！?br/>
《舊唐書·文宗紀(jì)》：“太和六年二月己丑寒食節(jié)，上宴群臣于麟德殿。是日，雜戲人弄孔子。帝曰：‘孔子古今之師，安得侮黷?！矫?qū)出?！?br/>
高彥休《唐闕史》（卷下）：“咸通中，優(yōu)人李可及者，滑稽諧戲，獨(dú)出輩流。雖不能托諷匡正，然智巧敏捷，亦不可多得。嘗因延慶節(jié)，緇黃講論畢，次及倡優(yōu)為戲，可及乃儒服險(xiǎn)巾，褒衣博帶，攝齊以升講座，自稱‘三教論衡’。其隅坐者問曰：‘即言博通三教，釋迦如來是何人？’對曰：‘是婦人?！瘑栒唧@曰：‘何也？’對曰：‘《金剛經(jīng)》云：敷座而坐?；蚍菋D人，何煩夫坐，然后兒坐也。’上為之啟齒。又問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對曰：‘亦婦人也。’問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經(jīng)》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復(fù)何患。倘非婦人，何患乎有娠乎？’上大悅。又問：‘文宣王何人也？’對曰：‘婦人也?！瘑栒咴唬骸昂我灾?？’對曰：‘《論語》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賈者也。向非婦人，待嫁奚為？’上意極歡，寵錫甚厚。翌日，授環(huán)衛(wèi)之員外職?！?br/>
唐無名氏《玉泉子真錄》（《說郛》卷四十六）：“崔公鉉之在淮南，嘗俾樂工集其家僮，教以諸戲。一日，其樂工告以成就，且請?jiān)囇?。鉉命閱于堂下，與妻李坐觀之。僮以李氏妒忌，即以數(shù)僮衣婦人衣，曰妻曰妾，列于旁側(cè)。一僮則執(zhí)簡束帶，旋辟唯諾其間。張樂，命酒，不能無屬意者，李氏未之悟也。久之，戲愈甚，悉類李氏平昔所嘗為。李氏雖少悟，以其戲偶合，私謂不敢而然，且觀之。僮志在發(fā)悟，愈益戲之。李果怒，罵之曰：‘奴敢無禮，吾何嘗如此。’僮指之，且出，曰：‘咄咄！赤眼而作白眼，諱乎？’鉉大笑，幾至絕倒。”
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光化中，朱樸自《毛詩》博士登庸，恃其口辯，可以立致太平。由藩邸引導(dǎo)，聞?dòng)谡炎冢煊写税?。對揚(yáng)之日，面陳時(shí)事數(shù)條，每言‘臣為陛下致之。’洎操大柄，無以施展，自是恩澤日衰，中外騰沸。內(nèi)宴日，俳優(yōu)穆刀陵作念經(jīng)行者，至御前曰：‘若是朱相，即是非相?！钊粘龉佟！?br/>
附：五代
《北夢瑣言》（卷十四）：劉仁恭之軍，為汴帥敗于內(nèi)黃?！盃柡筱陰浌パ?，亦敗于唐河。他日命使聘汴，汴帥開宴，俳優(yōu)戲醫(yī)病人以譏之。且問：‘病狀內(nèi)黃，以何藥可瘥？’其聘使謂汴帥曰：‘內(nèi)黃，可以唐河水浸之，必愈?！e主大笑?！?br/>
錢易《南部新書》（卷癸）：“王延彬獨(dú)據(jù)建州，稱偽號，一旦大設(shè)，伶官作戲，辭云：‘只聞?dòng)秀糁莺蜕?，不見有五縣天子?！?br/>
鄭文寶《江南余載》（卷上）：“徐知訓(xùn)在宣州，聚斂苛暴，百姓苦之。入覲侍宴，令人戲，作綠衣大面若鬼神者。旁一人問：‘誰？’對曰：‘我宣州土地神也，吾主人入覲，和地皮掘來，故得至此?！?br/>
又（卷上）：“張崇帥廬州，人苦其不法。因其入覲，相謂曰：‘渠伊必不來矣?！缏勚?，計(jì)口征渠伊錢。明年又入覲，人不敢交語，唯道路相目，捋須為慶而已。崇歸，又征捋須錢。其在建康，伶人戲?yàn)樗蓝@譴者，曰：‘焦湖百里，一任作獺?！?br/>
觀上文之所匯集，知此各滑稽戲，始于開元，而盛于晚唐。以此與歌舞戲相比較，則一以歌舞為主，一以言語為主；一則演故事，一則諷時(shí)事；一為應(yīng)節(jié)之舞蹈，一為隨意之動(dòng)作；一可永久演之，一則除一時(shí)一地外，不容施于他處；此其相異者也。而此二者之關(guān)紐，實(shí)在《參軍》一戲?！秴④姟分畱?，本演石耽或周延故事。又《云溪友議》謂“周季南等弄《陸參軍》，歌聲徹云”，則似為歌舞劇。然至唐中葉以后，所謂參軍者，不必演石耽或周延。凡一切假官，皆謂之參軍?！兑蛟掍洝匪^“女優(yōu)有弄假官戲，其綠衣秉簡者，謂之參軍樁”是也。由是參軍一色，遂為腳色之主。其與之相對者，謂之蒼鶻。李義山《驕兒詩》：“忽復(fù)學(xué)參軍，按聲喚蒼鶻?！薄段宕贰鞘兰摇匪o(jì)，足以證之。上所載滑稽劇中，無在不可見此二色之對立。如李可及之儒服險(xiǎn)巾，褒衣博帶；崔鉉家童之執(zhí)簡束帶，旋辟唯諾；南唐伶人之綠衣大面，作宣州土地神，皆所謂參軍者為之，而與之對待者，則為蒼鶻。此說觀下章所載宋代戲劇，自可了然，此非想象之說也。要之：唐五代戲劇，或以歌舞為主，而失其自由；或演一事，而不能被以歌舞。其視南宋、金、元之戲劇，尚未可同日而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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